首页 -> 2007年第5期

如影随形

作者:王 棵




  1
  
  黎海没有见过小梓。十七年前,当他被某种声音折磨得寝食难安,不得已离开家乡之时,他的表姐还没有结婚。那是一九八九年,安庆铁路局的员工之间流传着一种闲话,说是那个名叫按文溪的女乘务员是个“花痴”。他们大体是这么说的,每次黎海的表姐随车当班,必定会有一个男乘客俘获她的芳心,几年下来,被她爱过的来自五湖四海的男人,数不胜数。一九九一年春天,一个皮肤黝黑、特别爱笑的东北乘客娶走了黎海的表姐。第二年,那男人死了。小梓躺在母亲的子宫里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黎海觉得,他是个极其注重自我感受的人。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得关心别人。任何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作为一个遗腹子,小梓比一般的孩子更需要关爱,对爱的渴望使他易受伤害,而那些招之即来的受伤感会把他变得特别难侍候。黎海这样的人,无疑是小梓的天敌。让他和小梓一起生活,整个世界都会疯掉。但小梓很执著,他坐在网吧里,像一条缠在网中、伺机挣脱束缚的鱼,可怜巴巴地定神望着摄像镜头,对他未曾谋面的表舅说,“哥哥!如果你讨厌我,我再回去,那还不成吗?”
  黎海望着屏幕里那张稚嫩的、存留着一点婴儿肥的脸,突然想起了小梓的身世。他不知所措了。竟有一丝惊慌钻进他心头。他想,只要小梓这样不停地请求下去,他也就只能听任自己的同情心泛滥成灾。小梓果然没有气馁,他坐在那里,保持着无助的神态,向黎海的QQ发来一行又一行的字,顽强地等待黎海打开防线的最后一刻。黎海无力地靠到椅子上,垂死挣扎般最后问他,“能告诉我,为什么必须到我这里来吗?”
  “我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就是想出去。”
  “我就是想出去。”
  像一张砂纸,小梓重复的这句话贴着黎海的心脏“嗖”地划过一道白线。时间凝固了。
  
  2
  
  关于这次出行,小梓轻描淡写地向黎海透露了以下两个情况:
  
  A.这无疑是一次地下行动。就连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他自己这么认为的——在安庆小城待字闺中的他小姨,也将被他一视同仁地蒙蔽。“我去上海找我的小学同学玩。”这是他留在安庆的“最后”一句话。
  
  B.由于这次行动的不可告人性,他不可能得到任何赞助。促成这次远足的资金总额仅三百六十元。这笔钱是他在网吧打工一个月的辛苦所得。他用搜索引擎在网上查过了:从安庆到上海,坐空调高速大巴八十元左右;从上海到湛江的火车硬座票二百五十三元;除去差旅费,他还能支配的钱大约是二十七块钱,他将买两个面包和两罐蒙牛酸酸乳作为途中三日的全部食物。“反正我在减肥,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他晃着瘦削的肩膀解释道。
  小梓利用三次上网的时间告诉黎海这两个情况。末了,他郑重其事地问:“你知道该怎么做了?”黎海不解其意。小梓笑了,“笨!替我保密嘛。”黎海突然感到压抑。在发现自己已仓促揽下一副危险重担的同时,他觉得这事特别混乱。他暗想,在小梓的荒唐行动尚未付诸实施之前,他最该做的,是再一次拒绝。这回一定要拒绝得不留余地。但小梓的身世不合时宜地控制了他的情感。他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将独自坐上三天两夜的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件事其实很有一种悲壮的意义。他蓦地冲动了,对小梓说:“你去银行办个卡,我给你存上两百块钱。在车上多买点东西吃吧。”
  小梓平静地说:“那我现在就去办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湛江有海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梓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网上说,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大海。是这样的吗?”他说,“我想去海里游泳。”
  
  3
  
  黎海没有把小梓要来的事告知陈珏。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对于陈珏,他总抱有警惕。但出于慎重,他还是把她约了出来。在溢源香茶餐厅里,他眉飞色舞地告诉陈珏,最近的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情好得要命。晚上做梦,连续笑醒两次。似乎,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当。前一天晚上,他去买影碟,一共买了十二张,影碟店的老板竟忘了收钱。更为重要的是,他这些天的写作顺利得不可思议,简直是文思泉涌。他用一种大言不惭的语气对陈珏说:“亲爱的,过会儿我该去买张彩票,一定会中大奖。”
  陈珏草草吃了一杯奶昔,没等黎海吃完盘子里这只炸春鸡,她就烦躁地说:
  “我一会儿去逛衣服店,你陪我逛还是去买彩票?”
  她明白他会像多数男人一样,拒绝这个无聊的提议。
  她无非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个约会。
  陈珏是这样一个人,当有人向她倾诉心中苦闷,以示其过得多么糟糕时,她会立刻变成一个充满责任感和保护欲的女侠,真诚地应景流泪,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愿意给对方必要的资金赞助;如果那人是个帅哥,她正好还单身的话,她会在心里暗暗做好当晚向该“落难者”献身的准备。一旦那人喜形于色坐在她面前,不超过五分钟,她会单方面斩断对话。她热衷于充当拯救者的角色,绝不能忍受自己处于弱势地位,即便对方是他的男朋友。黎海之所以编了那套瞎话,完全是出于对她的了解。他相信,这次令她备受打击的约会后,未来至少一个星期,她不会来打搅他。
  一个星期,这应该可以使他得出能否忍受与小梓一起生活的结论。作为一个惰性很强的人,黎海总是尽量避免生活的繁琐。这就是他用一种策略将他的女友暂时赶出生活,专心应付一个不速之客的原因。
  
  4
  
  与黎海的想象差别很大。在视频里,他基本只见过小梓的脖子和脸。当真人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将视频里那个男孩与真正的小梓对上号。小梓的头很大,身体骨架偏小,整体形象偏卡通化。但他不是如今风靡一时的由漫画改编而成的影视里的美少年,看起来他更像某个衬托男主角的第三者。有一点与黎海的想象吻合:小梓具有这个年龄的男孩应有的青春气息。
  “我长了一个痘痘。那么大。你看!”
  在火车站去往黎海家的出租车上,小梓把额头往前伸过来,以证明他所言非虚。黎海坐在驾驶副座上,借着反光镜看到小梓郑重其事的脸。安徽的水土养人,镜子里黎海的外甥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令黎海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他突然理解了陈珏的嫉妒心。小梓在后面发表他对这个南方小城的看法。这是个健谈的男孩子。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黎海之前临时买回一张宽八十厘米的单人钢板床,他将它放在客厅的顶头。这当然是为小梓准备的。他每天都要写作,不可能将里屋靠近电脑的大床让给小梓睡。小梓的观察力敏锐得令黎海咋舌,才走进黎海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到一分钟,他就瞪着那张小床说,“不会吧?!你叫我睡这么小的床?哥哥。”
  黎海希望在这个时候小梓喊他舅舅。在未见小梓前,作为他们家族年近四十,却仍像年轻人一样对网络具有强烈认同感的唯一的一个怪物,他意外获得了小梓难得的友情。代沟在他们之间消失了。连续两年,他们在网上用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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