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遍地香草(中篇)

作者:漠 月




  1
  
  香草自然是一种草。
  在西部辽阔的阿拉善大高原上,香草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草了。既然它很普通,就预示着有大面积滋生的可能。但是无论什么样的草,也无论它有多么普通,都必须有水才能够生长出来。那么,水又从哪里来呢?谁都不要指望地面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泉眼,清亮亮的水咕咕咚咚地冒出来,哗啦哗啦地流淌,将偌大的草滩透彻地浇上一遍。那就靠天好了,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这是针对人说的。草不会自己跌倒。草的根埋进土里,草的根就扎得很深,只要得着雨水的滋润,便直愣愣欢实实地成长,踩倒了还能够自己挺起身来。普天之下,也许要数草的命最贱了,命贱的东西有时候并不需要承受太多的负担,这样反而好活,除非拿镰刀割掉或者用火烧掉,最有效的办法是干脆连根拔掉,斩草除根嘛。
  古诗里却这样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是一个真理,真理像诗一样优美,同时也像草一样朴实。
  就说香草吧。
  香草枯黄的时候先不用说,先说绿着的时候。香草绿着的时候一蓬一蓬的,纤细的根儿托举起一把把伞似的。过不了多久,米粒儿大的苞蕾从小小的绿叶间害羞一样地凸鼓出来,即使开了花也不那么显眼,只是连缀成一片鹅黄。黄绿相问,像挤成一团的弱不禁风的小鸡或小鸭,却就有着那么一种特别的香气,先是淡淡的,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做着某种试探,再等过一些日子后才逐渐地变得浓郁了芳香了,香得鲜,香得艳,也香得野。如果是个女子,香艳到这个程度,再有那么一点儿野性,大约是很招摇的了。
  草毕竟是草,草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之所以这样进行理喻,没有其他的意思,意思是香草这种草虽然普通,却名副其实,香得别具风情,闻得久了便有陶醉的感觉。少年林子差不多就是闻着香草度过这个秋天的,也似乎是香草开启了他人生新的境地,使他在这个原本再平常不过的秋天里产生了新的觉悟。
  怎么说呢?朦胧中有一些奇特,奇特中有一些兴奋。奇特啊兴奋啊这种东西混合在朦胧中,单纯的林子就变得比以往复杂起来,连眼神都不大对劲儿了。
  
  2
  
  还是从这个秋天开始的时候说起吧。
  立了秋,天仍然热着,夏天的尾巴尚在,它的余威像一条甩来甩去的鞭子,抽在活物们的身上,那种滋味是不大好受的。夏天长下的草开始枯黄了,一天脱去一层绿,有一些草虽然侥幸地躲过了牲口的嘴巴,却也成了空壳壳。比如野谷穗子,穗头里面已经没有什么草籽儿了,在阳光的照射下纸一样透亮而轻薄,有风掠过时发出碎小的凄婉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里多少有点儿不忍。往往这时候,牧人的脸上也开始出现了担心的愁容,当然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们没有闲心琢磨别人的脸色,他们的眼睛里盛满头顶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还有一群走路摇摆的羊。有的羊偷吃了醉马草,吃上几次就上了瘾。干旱的日子里,只有这种毒草星星点点地绿着,而且绿得很深,几乎是墨色的。醉马草的叶子硕长厚实,再有那样一种深刻的绿,便在枯黄的草滩上醒目而风骚。羊偷吃了这样的草,醉得头都抬不起来,半死不活的样子。
  草再这样枯下去,又接不上雨水,秋天就旱了。
  夏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这是当地三岁的娃娃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谚语。什么事情都一样,怕就怕从根上烂掉,人是这样,草也是这样。草的根其实是烂不掉的,凡是有一点儿雨水就能够发芽生长,这里主要指的是人的光景和日子。长不下秋草,所有的牲口都要塌膘,还欠下冬天的草垛,牧人这一年的辛苦白下了。秋天应该是牲口蓄膘的季节,也是牧人打草的季节。草滩上和湖道里,应该长下大片的草,应该赶在天冷之前码或大或小的草垛。有这些草垛码在草滩上和湖道里,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牧人才能够心安理得。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不那么随心如愿。权把子捏在老天爷的手心里,牧人只能干瞪着眼,除了唉声叹气,再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天旱了,人的情绪紧跟着也变坏了,难免焦虑和烦躁。好酒的牧人就开始频繁地举起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还满口粗话,日爹操娘地骂,草滩上的野叫驴似的。
  林子那天就挨了一顿打。
  不期然地被父亲给了两巴掌,林子的半个脸立马火辣辣的,又红又肿,觉得挨了打那一边的牙齿都松动了,隐约地晃动起来。林子强忍着没有哭,一颗泪珠子都不落,眼里倒是满含了伤感。父亲那样打他,确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仅仅因为母亲早晨烙饼子时稍不留神,将其中的一面给烙过火了,有一些焦煳。焦煳的饼子是不好吃,嚼进嘴里又苦又涩。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难道一张焦煳的饼子比人的脸面还重要吗?父亲对母亲破口大骂,粗话连篇,都是肚脐眼儿以下的内容。林子当时站在旁边,听着听着就实在听不下去了,帮母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替母亲讨回一点儿公道。
  林子是这样说的:你不要再骂了,难听死了。
  父亲正骂在兴头上,被林子从中间打断,一下子愣住了。
  林子说,你看不见娘的脸吗?
  父亲说,你娘的脸咋了?
  林子说,比烙焦的饼子还要难看。
  母亲是个瘦小的人,那张同样瘦小的脸黑里透红,在父亲的骂声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难看得差不多要像一张干枯的纳鞋底子的袼褙掉到地上。林子的话很少,往往是一天都说不上几句,沉默得像块石头。林子这样说话,算是最多的一次了,因此让父亲感到太突然,一时纳不过闷儿来。林子真的是看不下去了才说这样的话,也不例外地多说了几句,没想到引火烧身,给自己惹上了麻烦。父亲于是极不情愿地停止自己的骂声,改变方式挥起一只胳膊,那只停留在空中的手便又掉转方向,轻而易举地落在林子的脸上。林子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无奈地承受了父亲的一腔愤怒。
  林子和母亲都很吃惊地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天不下雨,我有啥办法?你有本事对着天骂去,骂上三天两后晌,看能不能扯回来一朵下雨的云。林子当时是这样想的。
  林子那天没吃饭,没喝一口水,赌气地去了屋子后面的草滩,把一群羊赶得七零八落的,像很随意地抛撒着一堆白色的石头。羊被林子赶熟了,羊也懂得林子的喜怒哀乐,走向草滩时就不似以往那样活泼,走一走停一停,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看,咩叫声里捎带着歉意。羊大概知道了林子的喜怒哀乐并不是针对它们的,后来就一律地扭过头去,向着草滩踽踽而行。近处的草已经没有了,连草根都所剩无几,林子放羊的路途在这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变得越来越远了。
  追出屋子的父亲站在后墙下喊了一句,喊声里夹杂着剩余的愤怒。
  父亲的意思是要林子把羊赶好,不要让羊偷吃了醉马草。
  林子不回头,假装没有听见,将一张单薄的后背摇晃得悲凉而自尊。林子一开始是有点担心的,怀疑父亲会乘着那一股还没有消失的愤怒尾随而来。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沉默地忍受还是扯开自己的两条腿逃跑?逃是可以逃掉的,只要他奔跑起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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