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散文三题

作者:韩少华




  从开明戏院屋顶想起的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记得珠市口西大街有一个开明戏院,我跟着娘,由板章胡同散步来到那屋顶,要去听单弦八角鼓儿、相声和各样大鼓。那时我还小,正在虎坊桥小学上完四年级,才放了暑假嘛。也不知什么叫“华灯初上”,只看正亮着灯、通着明呢。娘却并不往开明戏院里边走,我也仰头一看,约有四层楼高,却偏要紧贴着墙根儿上去吗?我大着胆子从东墙上的长梯子,铁的,爬了上去,不免有些怕,又有些兴奋似的。等一到屋顶——怎么,满天的星竟放大了又放亮了一样?
  那时候是民国三十三年,即1944年酷夏,直到夜里才凉快些,娘也才把小折扇收起来,买了我们的门票。我也不觉越来越兴奋了。
  没容我看星星,见屋顶真有露天的感觉。等我一瞧,那台前有一女子,正唱着什么大鼓呢。娘说那叫“奉天大鼓”,是由东三省那边移来的,又说她叫“魏喜奎”,可人家(却)是京城里的味儿。我在台下细一打量她,真挺喜欢的。娘还说,魏喜奎总大大方方的,有“水音儿”,也有人缘儿。可当时我又怎么知道她只有十八九呀。娘还说,人家一下子就把粗大的辫子给剪了,还烫了发哪。
  又见台前来了两人,这该是演“双簧”的了。我一看,有一人往前站着,又坐了下去,把自己的长袍领子也窝了进去,拿出一个“小辫子”来,头皮勒了个紧紧的;另一人就在后面蹲着,却出着大声儿,说着大话,还拿一把折扇,正遮掩着什么。反正我也没问娘是不是知道他们叫什么名,也并不感兴趣,就偷着跑到露天的台边去看星星,觉得真是亮极了。那时候,我好像还不懂什么叫最大的星星——北斗七星呢。
  话还要说回来。我又来到娘的座旁一看,见有高德明他二人合说的相声——甭问,准是他俩,我常在家里的话匣子听过;现今一看,一高一矮不觉扑哧一乐。还有孙书筠唱的京韵大鼓,娘说她唱的是《华容道》,是关公的书嘛。哦,还有王佩臣,去年娘就说过她是天津人,常来往京津之间,唱的虽是河北的乐亭大鼓,离唐山也近可唱得极好,且左手用铜-片。也就是“梨花片儿”,右手打着鼓箭子,却一口是京白唱腔儿呢。我曾在前门外的廊房头条“新罗云”里跟着娘听过她的大鼓。那晚上她唱了《王二姐思夫》,今晚唱的则是《鞭打芦花》,闵子骞的故事,反正是京味儿十足。等到大轴儿,见荣剑尘慢慢到台前来,留着分头,白脸,浅白长衫儿,拿着八角鼓儿,相了长红穗子,深鞠一躬。娘就低声说:“瞅他都有白头发了——要近看。”又见旁边坐着一人,他叫什么娘也说了,我却忘了,反正是弹着单弦儿呢。看荣剑尘唱了插曲儿《风雨归舟》的“谢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轻闲……”可我竟困了,下面他唱了什么?像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吧,我却迷糊了,要不是娘仿佛轻拍了我一把,还真要睡着了呢。娘没等荣剑尘的“快书”唱完,就忙带我下了露天阳台——可眼见天空竟是瓦蓝瓦蓝的呢……
  约2003年吧,听说开明戏院(后为电影院)被平了。我和妻曾在虎坊桥看了纪晓岚故居,又由开明戏院遗址驱车来到广渠门。马路已经给弄直了……哦,听说孙书筠早在天津立了脚儿、扎了根儿,且还健在。可惜,我却记不清楚了。还听说她七十岁曾去过美国,给那边华侨唱了不少段子,现在该有九十三四了吧?
  
  郭杰先生二三事
  
  郭杰先生,是父亲的好友。先生那时正做着律师,是宣南颇有名的一位“刀笺”,又平和至极。等我在北平二中看了榜,心才放下。父亲就继续请先生作我的私塾业师。
  记得我们搬到广安门内西砖胡同安了家。这四合院有五间房带廊子,坐东朝西,垂花门外各有一株海棠树,到次年阴历三月初,就该开花儿了——竟是白色的,稀不稀罕!娘笑说买这所院子,可多亏了郭先生帮忙呢。
  先生每礼拜日早八点必到。还没进这垂花门,先要看看两株海棠树,愣了愣神,才进了中门。我也到北屋掀开竹帘子,请先生在八仙桌前坐了,且沏上茶来。
  先生给我上完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又喝茶去了。见娘一手掀起竹帘子,一手拿着托盘进来,说郭先生,还是家常炸酱面——哦,见有两个碟子,一是黄配白的焯好的嫩豆芽,一是青配白的小葱拌豆腐,放到桌边,把两双乌木筷子和羹匙、小碟放下,也必有二两“二锅头”,早放进耳瓶里,又有菜码儿另放桌旁,说您先下酒吧,就出去了。先生且慢幔喝着。等到全喝干,娘又来了。见娘把两海碗里都盛了自家擀的宽条面,端了上来。我知道,那酱必有三分之一是甜面酱,也知道先生必吃两海碗,汗珠儿也要流下来。娘笑着走了。女佣进来把碟碗小心收去。停了停,先生告诉我,说看见没有,吃什么并不那么重要,可你娘拿出来的器皿可是清末景德镇的上品——所谓“美食莫如美器”,一乐也。
  秋深了。我可没觉得怎么冷。先生带我听完戏,又去大栅栏儿对面,说这就是“都一处”了。进去坐下,先生要了四两佛手露,给我叫上一盘糟肉,就说乾隆年间有一姓王的落户北京,在前门外五牌楼脚下的鲜鱼口开了张。乾隆微服私访时候,见已是除夕了,还有个铺子亮着灯,就进来了。哦,烧卖铺子。等乾隆吃了,连说“好吃”。正说着,烧卖端了上来。先生又说,看见没有,蒸上屉一个个烧卖正挂着白霜儿呢——吃吧。先生还告诉我,乾隆说你这铺子叫什么名目?姓王的说小铺没名字。乾隆听这时候正放着爆竹,说就叫“都一处”吧。回宫后乾隆写下虎头匾——你看,墙上真挂着“都一处”的御笔呢。
  转年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先生又来给我上完课、吃过面之后,带我到垂花门外瞅瞅——左右几十个初开的白骨朵花苞,都像才含着羞,想要不抬头也不大行了似的。等拐进寺前的南山门,即古刹法源寺了。见大山门闭着,只走东侧门。有钟鼓二楼,中为天王殿。再看有大雄宝殿。除丁香未放外,殿有七级台阶,有平台抱厦,上有乾隆御笔“法海真源”正高悬着。接下来是悯忠台前一大石钵,见先生停住,说下有双石座,上有体身:是海水波纹。先生还说当年北海团城上有渎山大玉海瓮,供奉于承光殿外,是乾隆从西华门一庵里移至团城来,唯有这底座就放到悯忠台下。还是乾隆命人仿石海瓮也搬到法源寺来。等到净业堂内,先生肃然起敬,见上有毗卢遮那佛,中有四方佛,下有千佛,共三层佛。再后即大悲坛了。先生肃穆着,像“山穷水尽疑无路”,仿佛窄憋了;却有一侧圆洞门,穿过来一看,不觉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竟豁然开朗——见上下都有五大间格局,先生说这就是藏经阁了;又说,看见没有,这两株稀有的西府海棠,还没盛开呢。先生还说,宫里的中南海跟什刹海的恭王府都有西府海棠;可我,还是喜欢纯白。回到西砖胡同的垂花门前。眼见我家的白海棠真要盛开了似的,像马上就该灿烂了呢——先生竟微仰着头,且眯缝着眼,不说一句话……
  2005年7月11日,女儿开车陪我们来到教子胡同,拐弯去法源寺。进东庙侧门又见钟鼓二楼和天王殿——60年了,印象也还明白。一工作人员出来说:“僧人们要吃午斋了。”只可到西砖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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