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灾变

作者:刘庆邦




  西边的大水下来了,水头有九丈高。大水所到之处,铁轨拧成了麻花,高压电线上挂满水草,麦秸垛举上了浪尖,石磙和碾盘被推得满地乱跑。人怎么样呢,在大水面前,人显得更脆弱,更不堪一击。外面下雨,一家人正在屋里吃饭,排山般的浪头压下来,坯座草顶的房子瞬间被压塌,全家人都闷在里面,大人孩子无一幸免。一个年轻的拖拉机手,在大雨中钻进东方红牌履带式拖拉机的驾驶楼里。这种拖拉机用钢铁制成,自身有两三吨重。拖拉机手一定以为,不管发多大的水,都不会漂起拖拉机,躲在驾驶楼里是保险的。然而大水以巨大的冲击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下子连人带拖拉机掀翻,卷走。拖拉机被卷进数百米外的一个牧鸭湖里,拖拉机手早没了踪影。凡是被大水裹走的人,跟掉进搅拌机里差不多,轻则被扯掉了胳膊,拧断了腿,重则尸骨无收。那些猪狗羊、鸡鸭兔等家畜家禽更不用说,它们徒给席卷一切的洪涛增加一点深色的泡沫,眨眼间就不见了。
  这里是豫东大平原,庄稼一年两熟。夏季收获小麦,秋季收获谷物类和薯类杂粮。这里又叫黄淮海冲积平原,北边是黄河,南边是淮河。在历史上,这里多次被黄河淹没过,也多次被淮河淹没过,发大水的事一点都不稀罕。可这次的情况不同以往,大水是从西边下来的。一场热带风暴从东南沿海登陆后,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大陆逐渐减弱,直至消失,而是以罕见的强力,越江西,穿湖南,在常德附近突然转向,北渡长江,直插中原腹地。风暴在中原停滞不动的结果,大雨倾河而泻,白天如同黑夜,空中如挂瀑布,几日内产水量达近百亿立方米。暴雨区内的数十座大小水库承受不住了,兵败如山倒一样接连溃坝。这些水库的蓄水量加起来又是十多亿立方米,它的像是突然爆炸般的能量,以及引爆洪水所形成的连锁能量,不知抵得上多少颗原子弹。须知这里的地势是西高东低,西边水库库底的海拔高度比东边房顶的平均海拔高度还要高出三四十米,大水就是这样乘着居高临下的落差顺势而下,上游洪水冲击处刮地三尺,不仅地面上所有的建筑物和已经成熟的秋庄稼荡然无存,连田野里黑色的熟土也被揭走,露出鲜黄色的生土和砂姜。
  灾变如此剧烈,如此迅猛,以致下游的诸多公社、大队、生产队,来不及召开干部会议和社员大会,直接通过安在树上的高音喇叭,要求全体社员紧急撤离。大柳庄生产队的队长把这次发大水说成是天塌地陷,万年一遇,嘴连嘴,声连声,催大家赶快走,赶快走!队长对着扩音器,把自己的嘴扩大成喇叭的嘴,把自己的嗓门扩大成喇叭的嗓门,吆喝得声音很大,把金属喇叭的嗓子都震劈了,大喇叭里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人们仰脸往天上看看,天气虽然有些阴,并没有下雨,哪里有什么发大水的迹象呢?队长在大喇叭里接着催,说反正上级就是这样通知的,这次的大水是从西边的高坡上下来的,比一万只下山的猛虎还要厉害,见一个,吃一个,吃了人连骨头都不吐。谁要是想逃个活命,马上走还来得及。谁要是想死,就在家里待着好了,到时候恐怕连尸体都找不到。队长说他把话说到了,把责任尽到了,不管别人走不走,他是要走的,他还想多活几年。说罢,咚地把扩音机关掉了。
  大柳庄的人们犹豫之间,见附近庄上的撤离队伍已经开始在大路上出现,他们这才慌了。一群黄蚂蚁,被滋了一泡热尿慌成什么样,他们就慌成什么样。呼儿的,喊娘的,哭爹的,骂爷的,摔盆的,打罐的,好像大难马上就要临头。鸡在飞,狗在跳,猪在嚎,羊在叫,老鼠在哭,猫头鹰在笑,仿佛世界真的到了末日。大柳庄被指定的撤离方向是北方,落脚地点是五十里开外的一个村庄,据说大水流不到那里去。虽说是穷家难舍,到底是保命要紧,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一步一回头地从家里出来了,踏上了逃难之路。危难时刻,他们不是以社会集体组织为单位,而是以自然家庭为单位,带着老的,扯着小的,取一家人有难同当的意思。家里的被褥、衣物、粮食和家畜家禽等,能带的东西他们尽量都带上了。他们有的拉着架子车,有的挑着担子。没有架子车和担子的,就身背,肩扛,手提。有的妇女身上背着行李,怀里抱着孩子,手里还牵着一只羊。有的小脚老太太,一手拄着竹拐棍,一手还抱着一只母鸡。老太太一边走一边说,这跟过去跑反一样啊!在战乱年代,这地方时常遭土匪侵袭。土匪一过来,他们就得赶紧往邻近的寨子里躲。他们把躲土匪说成是跑反。这种类似跑反的情况好多年没出现了。
  庄里有个瞎子是个无用的人。瞎子常年跟着侄子过活儿,是侄子家的一个累赘。这次侄子不想带瞎子走,想让大水把瞎子淘汰掉算了。瞎子张着耳朵,一直听着侄子的动静。得知侄子不愿带他走,他骇得哆嗦成一团,脸白得像茧壳子一样。别看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不想死啊!他冲侄子跪下了,前脑贴着地不起来,也不说话。侄子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才说话了,他说他知道侄子是个善良人,不会丢下他不管。这辈子是讲不起了,下辈子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侄子对他的恩德。无奈,侄子只好交给他一根绳子,像牵羊一样把他牵上。一位年轻妇女不像瞎子这么幸运,因她得了不治之症,医生判定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丈夫没有把她带走。对于丈夫的决定,她没有半点怨言。她所接受的观点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别把她放在屋里,把她放到外面去,她想看看大水到底有多大。丈夫给她穿好衣服,盖好被单,把她安置在大床上,然后请人帮着把大床抬到庄子中央一块比较高的空地上。丈夫把大床四角楔了木橛,用绳子把床腿锚在木橛上。丈夫还用绳子把她绑在大床上,免得大水把她冲走。丈夫带着三个孩子与她告别,说你好好歇着吧,等水一过去,我们就回来看你。她没有哭,反而极力微笑着,催丈夫和孩子快走吧,快走吧,不要挂念她。
  除了身患重病的年轻妇女,庄子里还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一个是小伙子柳成文。对了,还有柳成文家的一只黑狗。队里的场院里有三个碉堡一样的土圆仓,分别盛满了小麦、黄豆和玉米。上面一再号召要广积粮,准备打仗。几年来,这些粮食是全庄男女老少勒紧裤带省出来交给生产队,准备打仗用的。队里需要留下两个人看守土圆仓,以防大水来时邻村有人趁机窃取仓里的粮食。副队长和柳成文是自愿留下来的,他俩都对自己的水性很有自信。他们没见过大江、大河和大海,想象不出大水究竟有多大。凭着他们浮水和潜水的能力,他们不相信大水能把他们淹死。副队长曾潜入两丈深的水底捞过水车链子,一潜就是半袋烟的工夫。井上的人以为他完了,然而他从水面冒了出来,手里还抓着水车链子。柳成文同样以潜水能力强为庄上的人们所称道。副队长是潜得深,他是潜得远。西南地有一个蓄水池,东西长将近八十米。全大柳庄的年轻人都试过了,别人都潜不过去,只有柳成文一个人潜得过去。他不是站在岸边往水里扑,而是身子往下一缩就没了影,动静一点儿都不大。人们想为他记数,还不知道怎么记,他从东岸潜下去,已从西岸露出头来。队长对他们两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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