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幻象

作者:邵 丹




  乔治最终提出分手。他跟我同居三年,去年订婚,没想到还是分手。我们俩一起看心理医生,参加灵修班,集体打坐,都无济于事。说实话,真正分手那天,天阴而微雨,多愁善感的我却毫不伤心,因为早就料定这结局,更被一系列失败的挽救行动搞得很疲惫。
  一个人了,时间和空间都膨胀起来,任我遨游,所以我搭上了回国的班机。我并不去看父母,原本说好跟乔治结婚后一起回去,老人一时期望太高,想来会解释不清,不如不去。我直奔B城。B城有我的青春岁月,也有我的密友海伦娜。
  我跟海伦娜在大学里甚至互换过内衣,只差睡一张床一夜私语一在外国人看来简直就是同性恋。但出国七年再相逢,海伦娜手足无措地端茶倒水递点心,三言两语说到乔治与我分手,更是慌张,好像她是肇事者,等不及给我倾诉的机会,就排山倒海地为我辩护,寻找新方向。我想,她现在生活风光幸福,看到我的落魄而内疚吧。当年的我与她,是人与影,镜子内与外的区别,我的失败就像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她失败,这失败与成功之间只是一线之隔。她也害怕了。
  海伦娜劝我回国。她当初也要出国,好在悬崖勒马,如今是单位骨干不说,名利双收,情感幸福,前途无量。我在少不更事的年头上不小心出了国,沉伏不定,工作不顺心,半个老公还鸡飞蛋打。这对比太过鲜明,让人不安。海伦娜认为我所有的失败都归于美国,包括跟乔治订婚又分手。“他根本就不了解你!美国人怎么可能了解你?”说起男人,无论中外,海伦娜都有理由自认为行家。她姿色中等,却大方热情,是最吸引男人的那一类——因为并非绝色而让人有希望,安心,时常的笑意让人快乐。重逢一刻,我终于悟出这个道理。我从前被浪漫小说误导,凡事都求极致,让追求者紧张,自己也一直是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外国人都那样,花样多,实质少。”海伦娜即便为情色所迷也能牢记讲究实质,更能诉诸行动。你听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幻觉之下比行动更富实体,确凿可查。我热爱她这一点。我每一步都拖泥带水,不明不白。海伦娜是我的光,我是那挣扎着想要发光的影子,所以在无奈最深处,我从美国来找海伦娜。
  见面之前,我狠狠地预想场景,大多是我痛哭流涕。但海伦娜在我面前慌乱了,我出奇的镇定。我说没什么了不起,重新独身忽然发现了自由,回国前在公司里还即兴写了歪诗。海伦娜很同情地望着我。我等她询问我写了什么,她没有问,我只好自己继续。我说我的公司新进了批洋娃娃,我得到灵感。“目光里/塑胶的味道/心/空空洞洞/而你/永远地笑。”挺无聊的一首诗,却是我的真心读白。这一向来总忙着关心乔治的感受,试图弥补情感破裂,忽略了自己的心。在海伦娜面前,我只说自己的心里话。我念完后抿了口茶,茶杯放到玻璃茶几上,很脆很有质感的回声,似乎半天来的对话全是虚缥的。海伦娜愣在那里,因为面对好友,她不能轻易叫好,但也不能说不好,那多半是她的错,无法再理解我了。在这种时刻发现友情出现了裂痕真是罪过。她认真地研习着她的茶杯与面前的茶几,俱皆完好仿佛是个奇迹。后来,她说生意真的很忙,只能帮我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她说:“你喜欢自然,这个团最好了,很多海归精英都去,没准你可以交几个朋友,问问他们的生活状况。”
  这条旅游专线是B城附近新开辟的,野味十足。驱车向北,山道起伏,一路青石黄土,八九个小时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仿佛天与地都跌落在草原上,城市的种种禁忌规矩也都甩出地平线,眼里心里只剩一望无际的绿。同行十来个人,一对对被染绿的眼睛,一下车就撒野。
  那染了金发露着肚脐眼的女大学生一路跟某酷哥放电,想尽办法,此时直接拽了酷哥的相机,飞奔而去,又不时回身,逆风高呼:“你来追我呀!你来追我呀!”
  “这可真是心声啊。”导游一句妙语,观者全都笑翻。
  笑比往常放肆,再放肆也超越不了草原的辽阔边界。几个青年野累了,直接躺到草地上呻吟:“B城里的草坪永远是请勿践踏,只有这里任君享受啊。”
  参加这小小的旅行团大多是B城里时尚青年,除了我。这年头旅行的人们都带了各类先进的留念设备,数码相机或是数码录像机;旅行的快乐大多来于积极准备留念,即便参加了这种追求野味的旅行。我的数码相机比精英们的落后了两三代,但沉甸甸地握在手里,让我联想起少年时代的海鸥双镜头相机。与往事的联结让我忧伤而沉默,我总设法踱到清静的角落取景。草原的伟大在于公平,若是某历史胜迹,拍摄代表照片总需排队,因为只有一个角度,甚至只有一种光照才能达到效果。草原就不一样了,待久了,感觉地球的中心就在你的脚下,左移右移,同样美丽的景致跟随着你,磊磊落落地铺在面前,任你采撷。初始就像洗Spa一样放松,渐渐地,这开阔平等的天与地让我忧伤起来。难怪草原牧歌总带些忧郁。我反省自身的局促,明白很多事都不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便是我走到这一步的缘由吧。
  旅游团联系了附近牧民,由他们带着我们骑马观光,最后还去蒙古包做客,喝羊奶用手抓烤肉吃,酒用大海碗上,酒在碗里一圈一圈地晃漾,看着就醉了。我一想到行程结束,心下放松,非但笑了,还跟牧民斗酒。火之毕剥,人之笑骂,海碗之碰撞,渐渐地,汇成一个漩涡,我浮在漩涡的中心,飘啊飘,直到一个壮硕的蒙古汉子把我打捞起来。
  他把我抱到马上,飞到一片小丘脚下,后来又把我送回这附近,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手势打的,眼睛说的,因为他的汉语不是很好。他用手指了篝火融融的蒙古包,眼神问我是否能自己走回去。跟蒙古汉子有了一夜情,秉性也变了,一改平日的娇滴滴,晃着身子直点头。他一拍马屁股掉头又飞了。等我再次清醒,我正和众人挤睡在蒙古包里。
  小说里往往让醉酒成为遗忘的借口,那毕竟是小说。昨晚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关键经历中我一直挺快乐,但我每次快乐之后都会很失落,快乐喷发后,心里便留下一个深深的洞,这是能量守恒定律吧。我一旦清醒便无法安睡,虽是凛冽的清晨,还是独自走出了蒙古包。
  冰冷的风刺入我内心的空洞里。我裹紧衣服,在自己的双臂环抱下,竟然感觉自己很瘦小,等同于这草之汪洋中的一滴水,一滴有着汪洋无以承受的伤感的水。我年轻十岁的时候,倒常有类似的情绪痉挛,如此强劲,人被扯着拽着,重新平复时,之间所作所为常常惊吓到自己。这一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在大草原上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这就是草原。没有阻碍,所有的方向都敞开着,于是就没有了方向。
  我有过一瞬的惊慌。我一生中的教育都方向明确,而此刻却没了方向。我瞬即平静下来,也是因为教育,因为常识,我坚信我不可能走远。这地区虽在B城人眼里野味十足,却还是片有人烟的地方,果真等我再转身,看见一位白衣女子不远不近地站在小缓坡上,冲我微笑。
  她如此平静,坚定与自在,周围的空气因此以她为中心凝结起来。我立即希望打听方向,却又驻足不前。她如此满足现状正是我梦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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