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乡村事物(三篇)

作者:廖华歌




  疙瘩榆
  
  榆树在村人眼里被视为吉祥树。它因谐音余,有年年有余的意思,故而,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尽可随意栽种,不像杨树、桃树、柳树和桑树,总有那么多的禁忌。这种树不仅木质坚固纹理细可供建筑或制器具用,还很洁净很自爱从不生任何小虫子。春三、四月,榆树开花了,花很小,青白色,有短梗。叶片为卵形,遇水后光滑柔韧,用来洗手,可治皲裂。果实圆而小,如铜钱,通常都叫它为榆钱,初嫩时,可做味道鲜美的蒸菜。
  这棵被称为疙瘩榆的榆树,长在靠公路边居住的刘麻子家的房山头。树已高出房顶许多,树冠大而圆,直似一把撑开的伞,又像是在房子上空搭起的一个凉棚,密密的枝叶日夜荫护着刘家的三间瓦房。那树干更是奇得怪异,竟如雅丹地貌似的,鼓出了一身大大小小的包,如蟒蛇缠树,若火烧燎泡,似沙丘堆积、浪涛起伏,常令看的人感叹欷歔,因之,大伙儿都称它为疙瘩榆。
  村里的老年人都记得,这棵榆树刚栽下时,树身十分标直,后来,不知怎么就长出了一身鼓鼓突突的疙瘩,开始时很小,随着树的日渐长大,疙瘩便也大了起来,竟多得纵横交错连成了一体。看去像是一位沧桑历遍、被生活的风雨压弯了腰而又骨胳耸立不肯屈服的老人。它始终是旺盛的,从未停下生命的脚步,被那些青褐色的疙瘩托起的,是蓬蓬勃勃年年都要开花结果的伞般的大树冠,是仿佛处于时间之外的生命奇迹。
  一提起这棵疙瘩榆,村人就会说到刘麻子。因刘家在村里辈分高,大伙儿都喊他麻子爷。麻子爷小时候出麻疹高烧受风后留下了一脸深深浅浅蜂窝般的麻子坑,这些麻子坑平时都各司其位倒也没什么,可只要麻子爷一生气,它们便一个个歪来扭去,前后左右不停地跳动着,直似一只只红红的愤怒的眼睛,射出千万道逼人的光,样子很是吓人。但麻子爷的心是好的。心里没有一个麻子点,所以村里的孩子们并不真怕他。有时候离老远他们还拍手唱着:
  麻子麻,
  河里爬:
  天黑了,
  回不去家;
  一跤摔了个仰八叉。
  
  麻子爷听了,只装没听见,捡起一块石头朝桐树上的一个老鸹窝砸去,却没有打中,只将树枝撞了一下,惊得窝里的老鸹“干——啥,干——啥……”一迭声地叫。
  还在麻子爷是麻子哥的那年早春里,他从路边捡回一棵胳膊样粗的榆树,就很精心地将它栽在了自己的房山头。不几年,榆树便长得和房屋一般高了,顶梢还高出了屋脊。也正是这时,他和村人都发现,榆树的躯干上生出了许多碍眼的疙瘩,看去背锅凹腰的,很是丑陋。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不报主人的知遇之恩,反倒在大风天那不停摆动的枝梢每每把房瓦扫掉摔碎,将山墙碰撞出一个个的裂缝和窟窿。村人们看不下去了,纷纷跟麻子爷说:
  赶紧砍掉它吧,留下来终究是祸害。
  用不着心疼,看它长那丑样子,将来也成不了啥材料,早砍房屋早安宁。
  我家有新买的大刀锯,随时可借给你除树用。
  ……
  面对村人的好心劝说,麻子爷一声不吭,满脸的麻子坑胀鼓鼓的,全成了铁青色。人们看到,在风息枝停的日子,他无数次不厌其烦地爬高上低,默默地给房屋粘贴新瓦,修补墙洞。虽然,偶尔他也气恼得用手中的泥瓦刀狠劲儿敲打着树干,直敲得皮开肉绽,可不几天,那被他敲破的地方就又长好了。他始终抱定一个主意,它能长这么大实在不容易,累得满身都是疙瘩也不肯停歇,它尽力了,他理解。任谁怎么劝说,他就是不砍它。
  又过了些年,榆树长得更高了,已经高出房屋好大一截子了。它不仅再也不损毁房屋,还实实在在成了麻子爷房屋顶上的一把保护伞。风来了,它挡;雨来了,它遮;霜雪来了,它挺身而出地将其扛起。特别是好几次山村里下冰雹,个个鸡蛋样大,几乎把每家的屋顶都或轻或重地砸坏了,而麻子爷的房屋却因了这棵榆树的卫护安然无恙。
  哎呀,还是人家麻子爷有眼力,看得远哩。
  人啊,能容能忍才为大。麻子爷不计较榆树的过,那是真正的大哩,做人干事就得这样。
  听了村人的这些话,麻子爷无语,脸上的麻子坑却闪动着笑意。疙瘩榆树也无语,它很可能因用力生长正在鼓出一个新的更大的疙瘩吧?
  这棵树不知怎么被乡邮员给传了出去。很快惊动了市报的记者,他们来了,惊乍乍的,除了手中的相机咔嚓咔嚓一个劲儿地拍,还说,那满树的疙瘩是榆树成长的惨烈履痕,它见证了生命在每一历程所做的艰苦卓绝的努力。说着,面对满树疙瘩竟然脱帽致敬,神情十分肃然。
  麻子爷很冷淡那位将话筒对准他的记者。他心里说,这些城里人真是没事找事,全都是吃饱了撑的,折腾自己不说,还弄得别人不得安生。就说这棵疙瘩榆树吧,他有啥好说的?还一劲儿问他他们再问。麻子爷火了,脸上的麻子坑胡蹦乱跳:你们哪儿来恁多为啥哩!说罢,气呼呼地不再理他们,一锅接一锅地抽他的叶子烟。倒是目光一触到榆树西南枝上的那个鸟窝,他的气一下子便消了许多。外人不知道,那窝里的鸟不但细脖子长尾巴长得好看,还每天早晨都给他唱很好听的歌哩。
  
  天水渠
  
  天水渠绕着南山转,然后一路东去,沿途,浇灌着村里的一些岗田和坡地。
  这条渠传说是王员外为避血光之灾,听信算命先生劝言为村里做下的一件善事。整条渠全都是用黑油青石垒筑,又用米汤和出的黄胶泥兑麦糠灌缝。因而,虽年代久远,却依然坚固结实,不曾有虫蚁蛀穴,也无风化石损,更没有水冲渠破之痕。许多年来,它就这样默然流淌着,见证着小村的日月。
  渠岸边的石壁上,有数道粗细不等的黄白与灰褐交织的花纹,它们如草木,像鸟兽,似虫鱼,还有的奇形怪状,直似天书,让人无法猜测和破译。渠底生了一层薄薄的绿藻,时而静然不动,时而轻柔地舒展,有小鱼在其中悠然游动。渠水碧清,水面抚过渠两边石头上的苔和蕨类叶片,无论冬夏,永远都是不多不少的一渠水在流着。山洪暴发时,渠水不见长;久旱无雨天,渠水不见瘦,似乎它所盛载的水量都是有定数的,难怪被称为天水渠。蓝天白云,日月星辰,夹岸的粉花碧木,以及山坡上的牛羊和人家的房屋……都被渠水映成了一条长长的画卷,随着四时更替,这画卷的不断变化,村人送走并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那个谁也没见过,更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王员外,因了这条渠,也永远活在一代代村民们的唇边心上了。
  渠首住着吴太平一家。太平虽是个硬邦邦的男子汉,却有一副菩萨心肠。一次,他在渠边的一棵杨树下,发现一只胸脯上受了重伤的老鸹(即乌鸦),那老鸹浑身颤抖,越来越紧地急促呼吸着,半睁半闭的眼睛很痛苦无助地望着他,分明是在向他求救。太平的心被这目光给搅乱了,乱得跳个不停,满脑子的想法都在出汗。他知道,在村人眼里。老鸹是不祥之鸟,人们离老远都要躲着它,尤其是在它正叫唤时,听见的人更不能说话,谁若说话,那倒霉的晦气就会应验到谁身上。眼下,它就在他面前疼痛得直抽搐,他实在是无勇气去碰触它并把它带回家去疗养。可是,再一想,老鸹也是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