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月光下的迁徙

作者:马永丰




  我依旧清晰记得那月光。那月光,十余年来已如汁液,慢慢渗透进我的身体,浇铸了我的灵魂。
  那时,父亲所在的煤矿尚且景气,我跟母亲最初住在老家,两地分居彼此不好照顾,我们便搬了过去。后来不知为什么,父亲的单位有时不让职工带家属,有时又让带了。所以,那几年里,我们不得不在两个县份之间不停地迁徙。再后来,又由于家族的许多原因(我的家族史足以使我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小说家),我们连祖屋也不能搬回去了,搬来搬去往往是,要么住在老家哪个亲戚家,要么住在离父亲单位不远处租来的某个房子。一直到我上了初中,我们家才算安定下来。
  每次搬家都得雇一辆拖拉机。每搬一回家,母亲都要心疼地说,好不容易置齐的家当又要颠簸烂了,咱家搬都搬穷了。当时的我可没有这么多顾虑,也丝毫不认为那就是一种动荡的生活,不仅如此,反倒觉得这样搬来搬去挺有意思。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突然换一处新的环境,是颇能够满足一个儿童强烈的好奇心的。拖拉机没有牌照,白天走州过县容易被交警挡住罚款,每次都得选择走夜路。常常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当我从颠簸的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人家热烘烘的土炕上,窗外的阳光无比新奇地照射进来。我知道,新的生活又要开始了。
  接下来的每一个白天差不多都像一环紧扣一环的谜,猜谜的过程总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乐趣。然而,随着童年的逝去,所有那些属于白昼的繁华的乐趣,如同旧照片掉进岁月的河流中,容颜早已漫漶得杳无踪迹;反而是那些当时并不起眼的迁徙之夜,它们原本沉潜得那么深邃,却在以后因挑剔和吝啬逐渐变得精致,显形得越发清晰逼人。
  搬家那天,母亲一定起得很早。她叫我再多睡会儿,自己一个人便开始窸窸窣窣地做着各种准备。一上午的工夫,母亲将屋里所有零碎的东西都捆成了包,光秃秃的一条土炕就只剩我拥着的被褥。到了晌午,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了院子,热心肠的邻居们也陆续过来帮忙搬东西。其时,母亲精心做的一大锅猪肉炖粉条刚好。她说,不忙,大伙先吃了再说。我这时就再也睡不踏实了,穿好衣服,一股脑儿溜下地,争着抢着去盛饭,因为那天的饭里肉特多,我表现得异常兴奋,逗得大人们直乐。
  饭毕,邻居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往拖拉机上搬东西,母亲几乎插不上手,站在一旁,感激地望着他们出出进进。大约五六点钟,一切就绪。屋檐下,燕子夫妇业已归巢,正偎着几双儿女在嬉戏。我早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拖拉机。拖拉机承载着我的家,四周被绑得结结实实,俨然一问平房的样子,中间还特意留出一个窝儿,下面垫了厚厚的褥子,刚好能盛下两个人。该出发了,我始终表现得很兴奋。母亲在跟邻居们一一道别,她总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觉得大人们真不可思议,麻烦。
  总算要启程了。拖拉机缓缓驶出了村子。我在那一刻,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心里好似空了什么,又像被什么给堵了一下,有点难受,眼睛里胀胀的。但很快,当拖拉机驶上柏油路,我就把什么都忘记了。母亲在无自叹过一阵气之后说,刚跟邻居们处惯了……
  夜色开始垂下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不无温柔地渐渐将我们围拢。拖拉机发出的声音始终都像很近,又很远。偶尔有一辆大卡车或者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呼啸而过,或者朝我们相同的方向迅速超去,伴着尖锐的喇叭声,眼前倏忽一亮,立刻又归入一片黧黑。
  母亲柔柔幽幽地说,你要是瞌睡,就盖上被子睡吧。
  我一点儿也不瞌睡。平时我把全部的心思都倾注于白天了,而从未对夜晚有过如此切身而新鲜的体验,所以,在这无边的流动的夜色里,母亲根本看不出,我的内心仍然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并且隐隐约约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期盼。
  月亮出来了,夜晚再一次以强有力的方式向我展示出它的神奇。世界一点点明亮。以至恍若白昼,但与白昼又决然不同。它是有分寸的,半透明的,似笼着一层纱,温柔,娴静,神秘。这大概便是我先前在心里所期盼的吧。或许它在那一刻就已经于无形中开启了一个儿童的心智,我却是无意识的。当时的我不可能全然读懂那轮明月与明月照耀下的世界。它等待着我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地反刍,消化,并最终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同我一并生长。
  月光下,天地显得特别辽阔,远山一派朦胧祥和。匆忙行驶的大卡车明显少了。它们都到哪儿去了?永远也延伸不完的柏油路成了乳白色,拖拉机一直载着我们行在月光铺就的长廊里。我听见沿路河水流动的声响,哗哗哗,清澈而细碎。
  母亲看看我仰躺了睁着的眼,说,你瞌睡了就闭上眼睛睡吧。
  我仍旧睁着眼,定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在想,月亮它怎么一直跟着我们呀?它是专门长途跋涉地来陪伴和安慰我的吗?那它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像一个大人似的那么深沉呢?
  月亮终于没有开口说话。事实证明,它在我此后的人生中,始终都在用亘古的皎洁长久地覆盖,仔细地渗透,反复地浇铸,沉默如初。但它确实让当时的我失望了,我忽而有了一种莫名的感伤,如同夜色在我的身体里渐渐弥漫。我终于有些困了,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圈儿一圈儿地往下沉。
  母亲又看了看我,我听见她说,快睡吧,睡一觉很快就到了。下半夜了,夜凉似水。母亲说着,拽了拽我的被角。我在闭上眼睛之前还不忘再最后睁大了望一眼月亮,心里并不十分相信母亲的话。她不断催促的声音,柔柔幽幽,像召唤,又像是一种缠绵的遗弃。我感觉月光似乎就这么要永远铺展下去,一直铺向遥不可知的梦乡……
  如果说,每个人的童年都或多或少会在各自的生命中镌刻下什么,我想,属于我的,便必定是这月光下的迁徙之夜。月光,迁徙,两种如此截然不同的事物,它们的相遇,是一件多么深有意味的事情啊。我常常想,把它们同时交给一个儿童,究竟是一种成全,还是残忍?我的血管里,从那时起,便慢慢开始流淌两种混合的血液,我时常能够清晰地听到这两种血液的相争与冲塞,是它们,共同外化为一个言行举止看上去矛盾而怪异的我。童年不停迁徙、不断异化的生活,使现在作为“文人”的我获得了许多书写的灵感和对人生的别样洞察,也在更深的意义上又常常令我陷入到一种无根无系的状态。我有时也会以“文人”惯有的思维方式,想生命原本就是一种迁徙,从另一个世界迁徙而来,在这个世界上经历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迁徙之后,最终再迁徙向另一个世界。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在意和计较的只是那些活着时庸常琐碎的迁徙,而往往忽略了生与死的终极意义上的迁徙。但我始终无法用这种近乎颓废虚无的解释来敷衍自己,以求得内心的释然与轻松一也丝毫无意于抱怨什么,你能抱怨进而否认生命中曾经那些坚硬而真实的部分吗?尤其当你面对自己母亲的时候。
  现代人都喜欢找寻安妥各自灵魂的巢,我也不可避免且毫无矫情地生着这样的现代病,尽管十余年来,我的生活一天胜似一天地稳定。没有人能够看出我的内心深处因怯懦而囚禁着焦灼的渴望。可我又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我究竟渴望什么呢?难道我渴望那凄美的月光?难道我灵魂的巢就在月光照耀下流动的那辆拖拉机上?那么,拖拉机将它带去了哪里?
  有一次,我偶尔见到一篇文章,题目叫“尽可能远的把自己带到远方”。只看了一眼,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夺眶而出。
  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的内心百味杂陈。
  
  责任编辑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