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小蒜

作者:王 炜




  那个柳筐如一位暮年老妪已褪尽春华。当年柔嫩的枝条已被季风抽去了水分与弹性,干瘦坚硬如铁丝一般。枝条上青翠的绿也被时光漂洗退去,现出了淡淡的褐色。多年前我曾用它将田里的小蒜运回简陋的家,那些柔嫩的蒜头蒜叶经我仔细挑捡清洗,进入了有钱人的胃。
  爷爷生性耿直,脾气暴躁,却有一双灵巧如女子般的手。每年春季他都会割一些榆树或柳树纤嫩的枝条用来编各式的筐子、篓子。那天看到我用衣服包着一些小蒜,便将一个小筐子扔过来,说筐太小不成器,拿去装小蒜吧!他说话时怀里还抱着一个编织了半截的圆筐,手游走着,绿色的枝条在他的怀里来回穿梭,柔嫩得让人爱怜。
  好猎人总会背着一把擦得乌亮的猎枪和一个干净的猎袋。而柳筐便是我唯一的猎袋,每次去挖小蒜我都威武地挎着它。因那翠绿的柳筐,我开心了好一段时间,小孩子多么容易满足啊!
  小蒜是蒜的一种,野生,鳞茎脆嫩微辣,茎叶短而纤细。阳春三月,一连数日的老黄风狮子般吼过之后总是会有一两场纤纤细雨将陕北高原洗得清爽水润。冰草、苦艾、黄蒿便顺着酥软的泥土迎着亮光而来,它们仰着头密密地站满荒原山峁。那种顽强的娇嫩那份对光的渴盼,让人感动。这时小蒜也就从沉睡了一个冬甘的梦中醒来了。因根须短,茎叶纤嫩,它像娇弱的富家小姐,对土地特别挑剔。荒野中是很难寻到,它们都赶趟儿似的跑在翻过的熟地扎根生长。在春日清风的鼓励下,那些葱绿的秧苗飞快疯长起来。一根纤细的丝儿不几天便分蘖出肥壮的叶片,绿莹莹出现在田野中。
  春日的小蒜经过一个冬季的捂藏且又吸收了春日的山水地气,味道特别鲜香。吃在嘴里有一股草的青辣,又有一些山水的甜润,是餐中难得的作料。它在集市上很抢手,能卖一个不错的价钱。起初是父母领着我,后来我领着小弟。我们追赶着春日,那纤嫩的小蒜换的零钞可供家里购买日用的零碎或孩子们的铅笔、小人书,给一家人带来了小小的惊喜与淡淡的幸福。
  黄蒿、辣叶是伏在地下的,苦艾是毛着头的。只有冰草外形与小蒜相似,但冰草叶片粗粝、坚韧,长有小齿,它缺少小蒜的纤柔滑润。小蒜是要连根刨的,那纤嫩的根须也可以吃。好在是熟地,土质酥软,一镢头下去大都能完整地刨起,进入我翠绿的柳筐中。
  常挖小蒜的有毛头一家、小栓子、全全、臭蛋儿、小雪。小芸扎对小辫,穿一身补了好多补丁由大改小的灰色衣裤。但这褴褛的衣服却掩不住她的清纯,她继承了她母亲血统中的所有优点,身材纤长脸蛋俊美。她的母亲——那个令村上妇女非议指责、男人神魂颠倒的美人,却没留给小芸多少幸福与关爱。小芸刚会走路时,母亲便开始在外厮混,她的美似乎生来就要被不同的男人分享的。她交往的人很多,也很杂,整日喝酒玩牌,有时数日不回家。她的丈夫软弱无能,没有劝她改邪归正的本事,更缺乏让她回归亲情的力量。小芸八岁那年,母亲扔下破败的家和一个货郎私奔而去,老实巴交的父亲被彻底打垮,开始酗酒、闲逛。小芸则整天以泪洗面,过早担起了拉动这个随时会散架的家庭破船的重任,在风雨中艰难而行。
  苦难成了最好的功课。小芸从小就懂事,做饭、喂猪、喂鸡,地里的农活,都做得有板有样。她常是一个人独自挖小蒜,劳作时总埋着头,很少左顾右盼。我想她若进入学校定会成为一个好学生的。年少的我已约略懂得了男女之间的差别与牵引。我喜欢看她优雅地抬起手臂轻拭额上的细汗,喜欢看她看到我后羞涩地笑。小蒜给了我借口与机缘,我们不远不近地在一起挖着那些艰难的岁月。我的小弟无法将兴趣长久地集中在小蒜上,很快便厌烦了,扔了工具。顽皮地在田野疯跑。我快速而准确地在田野采摘春日赠予的“果实”。那是我童年最隐秘最快乐的劳作。
  我干活的速度奇快,筐快满时我会撺摄小弟一块帮小芸。为了帮她,我们常常在月亮上了山时才离开那长满小蒜,充满情趣的田野。那种仗义济贫的举措,至今想来仍充满着伟大而神圣的味道。
  小镇求学的生活结束了,我挖小蒜的岁月也打了个结儿。小柳筐被我放在了一个角落里,小芸也再不得见。后来听说是远嫁到百里外的一个乡村。如今,不知她是否还记得那个长满小蒜的田野,那两个陪她挖小蒜的少年。
  
  责任编辑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