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送父亲远行

作者:阿 成




  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文联召开一年一度的例行的春节座谈会。领导和各部门的头头儿分别讲过话后,还依次地向大家鞠了躬,有打千儿的,有拱手的,道万福的,挺热闹的。
  中午照例是聚餐,食堂加了几个菜,菜还好,酒也可以吧。吃了几口,敬了酒之后,我就悄悄地溜了——关于父亲的死,这之前,我一点征兆也没有。然后,驱车去看一位老儿童文学作家。这是我的工作。只要我在哈尔滨,这年是一定要拜的,特别是老作家。
  几天前,突然落在城里的厚雪,现在差不多都化成,了水,雪水满街都是,在明灿灿的阳光之下闪着耀眼的光泽。当时的心情是很好的,也很放松。二月半里的春节前夕,城市的气氛似乎也很温馨。
  看过了那位老作家之后,便驱车去父亲住院的那家中医院。过年了,给老人家送点钱过去。过去我也是这么做的,这几乎成了我们父子之间的一个默契。到了医院,我让司机师傅在外面等我一下,自己上电梯,到了13层。13层这一层是所谓的干部病房。这种病房里住的都是一些处级,或者享受副局级待遇的老同志。房间没什么特殊,也没什么特别的照顾,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简陋,不同之处,是二人或三人一个病房。
  一进父亲的病房,惊得我睁大了眼睛,人几乎僵在了那里,我看到父亲的身上从头到脚罩在一个金黄色的、绣着各种古代图案的缎子下面。二妹正在一边收拾东西,她已经系好了几个包袱了。我慌张地问,这是怎么了?老爸,你这是怎么了?我一边喊,一边扑跪在床前。此刻,人已经是泪如雨下了。
  二妹在一旁说,再看最后一眼吧,别把眼泪掉在被单上。
  于是,我轻轻地揭开了被单的一角,见父亲正张着大大的嘴躺在那里……
  二妹说,你来得是最早的,是不是接到三妹的电话了,我让她打电话通知的。
  我说,没有。并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二妹说,二十分钟之前。
  我问,大哥呢?
  二妹说。大哥认为爸没事,谁承想,他刚走……
  后来。大哥、二哥、三妹也陆续来了。给殡仪馆打过电话之后,很快,殡仪馆的人就来了,是三四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大家一块儿把父亲抬到推车上,推出病房,上了电梯。我侧身站在狭窄的向下降的电梯里,心里说,老爸,这回你算是解脱了。
  父亲中风后,已经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十年了。开始的几年还好,还能含含混混地说几句话,逢年过节还能坐在轮椅上喝两口我带去的日本清酒。后来的几年就不行了,说不了话了,连米饭和他喜欢的饺子之类的东西也吃不了了,只能喝一点点流食和果汁之类的东西。尤其是近两年,父亲经常住院,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也下过许多次了,但老人家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我们这一家人是长寿的,我爷爷是93岁才去世的。所以,这一家人都觉得彼此至少可以活到90岁。我虽没那么想,但是,几天前我来看他的时候,总觉得父亲活过这个春节应该没有问题。心里还为此计算了一下,老爸过了这个年,就是87虚岁了。没想到他没有挺过这个年。
  看着父亲中年时的遗像,那时的老爸是非常英俊潇洒的,完全是一个电影明星的样子,微笑着的嘴角上还挂着一缕自信和傲气。年轻的时候,老爸是国高的学生,在伪县公署当过小官吏,说一口流利的东京口音的日语,一般的俄语对话似乎也能应付。黑龙江光复之后,由我那位在铁路上做地下党小组组长的大伯介绍,到铁路文工团工作,任编剧,也当过演员。一位在当今中国剧坛的大家曾是这个文工团的报幕员。不久,老爸又到土改工作队工作,是副队长。因有当过伪官吏的历史离开了这个土改工作队……
  流离到哈尔滨的父亲,一边去哈市市图书馆读书,一边在松花江的道外码头当搬运工,藉此养活一家人。后来,中央的外贸部来哈招一名日语翻译,老爸因绝对的日语优势被录取了。但是,胆小的父亲没敢去,因为他担心自己当过伪官吏的那一段历史被发现。结果,考第二名的那个人去了北京的外贸部。三年之后,那个人回哈省亲,见到父亲,两个人一聊,那个人不无惋惜地说,老弟啊,我比你的历史问题还严重呢,这样的历史问题在外贸部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因为这个“一般性历史问题”,才干出群的老爸一直没入上党。他真的非常想入党,以表明他对共产党的热爱,并因此努力地工作,在技术上主动攻关,解决严冬里建筑施工的难题。那时,老爸已经是一名相当有名的建筑工程师了,而且还是东北建筑学会的理事。早年的“哈尔滨十大建筑”(如少年宫、青年官、工人文化宫、北方大厦等),均有他的心血与心智的忠诚付出。但是。他一直没有被他所在的那家企业的党组织批准。一到“七一”之前讨论他的入党问题,准有一封匿名信告他有这事或那事。调查之后,澄清了,属莫须有,但是,“七一”也过去了,那就等来年吧。来年又是如法炮制。如此年复一年,一直到他66岁离开岗位,老爸也没入上党。在我少年、青年、中年的那些日子里,我记得,只要到了“五一”“七一”、“八一”“十一”,或者重大的政治运动之前,老爸总是伏在案头,在台灯下,一笔一画地向党组织写思想汇报,从未有过一次间断。这个“镜头”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了,以致影响我这个当儿子的一生都错误地不要求入党……
  父亲66岁退休之后,不久人就中风了。一次轮到我到医院看守他的那天夜里,父亲突然用含混不清的话跟我说,儿子,我想把自己的“党的积极分子”材料……转到街道办事处去……
  父亲的一生该是怎样的一生呢?
  其实,父亲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他喜欢京戏,也能唱两口,并有三五戏友常聚。他也喜欢喝酒,可以一口气喝一瓶西凤,他还喜欢野游,每逢春来,必定领一家人去松花江边踏青。他非常恪守传统文化,有诸多的讲究,在这样的讲究下,我们兄弟经常挨他打,甚至是狠打。其中有些不可理喻的痛挞与辞不达意的怒骂,现在想起来,显然是替匿名信制造者挨的。
  我一生都鄙视那些写匿名信的人,他们是一群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老爸还喜欢古典文学,尤对楚辞情有独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还喜欢写一些极其进步的小型言论文章,什么《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什么《奇怪的转门》等等,间或地发表在地方的报刊上,是建筑工人当中的“名人”。同时,他非常讲究个人卫生、个人仪表,从来穿得板板的。在生活上,人也很仔细,从不乱花钱,他钱夹里的钱,分分角角都插放得平平展展,整整齐齐。而我这个当儿子的绝对与他相反……
  我是一个注意从父亲身上汲取教训的儿子。
  现在,父亲走了。我心想,这回父亲又可以重新站起来了,他能走了,不至于再躺在病床上了,他又可以说话了,可以充满朝气地去生活了。
  没想到,入殓是很快的。殡仪馆的“白事司仪”说,死者应在年前火化,如果等到三天之后火化,而那一天正好是明年的大年初一,等于是人死了两年……
  由于出殡那天是大年三十,想到同事、朋友、远亲,都在过年,所以谁也没有通知。
  父亲的葬礼还算好吧,简单而不失隆重,不肖的儿女们跪在那里磕头,是在送父亲远行。
  晚上,在给父亲烧纸的时候,我还说,行啦,老爸,到另一个世界跟我妈过个团圆年吧。老两口苦苦相搀十几年啦,聚一块儿好好说说话儿吧。
  对于一个老人来讲,无论怎么说,没有老伴儿的生活是一种残缺的生活,不如意也不方便的生活啊。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