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母亲如月光

作者:王国矶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不识字,缠过脚,说话嗓门很大,几乎是在喊,仿佛大墙背后的高音喇叭。大墙背后的台地上一溜住着五六家人,四娘、生田妈,都是在村里出了名的高门大嗓的女人。母亲的身体也很好,干起农活一般男人都很难比上。我很小的时候生产队分麦草,父亲在县城工作,不能顶事。母亲就把捆扎得非常大的麦草从打麦场上往家里背。保管员就说,国强妈你少背上些,小心压死了。国强是我大哥的名字,那几年我和弟弟已在县城里念书。母亲在地里割麦担麦,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母亲担的麦子我都担不起。虽然那时我已经十七岁。
  父亲常年在县城工作,只有春节放假才能回家。母亲和我们一直住在农村。1987年赶上政策,一家人转成了城镇户口,父亲也分到了房子,一家人都搬到了城里,结束了多年的两地分居。快高中毕业的弟弟学习不错。我也参加了工作。生活的光芒照亮了我们家,也照亮了母亲的生活。眼看着生活渐渐好起来,接踵而来的打击却突然击倒了我们一家人,也击倒了母亲。先是过春节,远在外地的大哥一家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真是难得的一个团圆年,却发现弟弟得了精神病,多病的父亲也猝然辞世。母亲不得不领着弟弟、妹妹重又搬回了老家。
  就在送走父亲的第三天中午,在上房的土炕上睡着的大哥忽然厉声地叫了起来,母亲一下子从院子里扑进去,抱住大哥的头不停摇着,一边不停地呼唤着大哥的名字,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凄厉,还夹杂着骂人的声音,好长时间母亲才将大哥从噩梦中叫醒。正在大哥怅惘迷茫的时候,母亲又顺手从桌上拿起黄表纸钱点着了,跪在父亲的灵前祷告。说是祷告,其实是破口大骂,大骂我的父亲。母亲的声音连隔壁四娘一家都惊动了,她们急忙赶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清醒后说,他看见父亲从门外走进来抱住了他的头。
  母亲搬回老家以后,小妹被大哥带到外地读书。家里就剩了弟弟和母亲。那年的秋天母亲大病了一场,我担心母亲不行了,大哥也为母亲准备好了寿木。我们将母亲从县医院接出来时,母亲已不会走路。我们雇了辆架子车将母亲拉到了车站,给母亲要了一大碗加肉的羊肉泡馍。母亲将那碗羊肉泡馍吃完了。母亲说:我不能死,我死了老三就饿死了。
  说到死,母亲很平静,仿佛拉家常,但说到弟弟,深陷的眼眶里总泛着幽光。弟弟得的是阴性精神分裂症,不打不闹,能吃能喝,没有见过的还以为是正常人。但所有的亲人都领教过他的与众不同处。有一年秋天,我借出差回了趟家,为母亲买了点煤炭,往屋子里弄的时候,母亲让弟弟帮忙。弟弟将担进院子里的煤炭全部倒在了院子中央,还说这样挺好,烧起来近。过春节我常回家看母亲,做点卤肉、丸子,让他吃的时候,他会说吃上些就行了,半夜却又偷偷打开厨房找着吃,几乎是有多少吃多少。一句话也不说。
  从父亲去世到母亲去世,中间十八年的时间,母亲和弟弟一直生活在老家。我们千方百计寻了很多家医院,钱也花了不少。但弟弟的病却不见好转,母亲的心揪得紧紧的,有时急了还打弟弟几棍子。但大多时候母亲以特有的慈祥,照看着有病的儿子,像一抹淡淡的月光照耀着一个孤独疲惫地行走夜路的旅人。
  父亲去世以后,大哥又将母亲的户口转回了老家,村上又给分了四亩多地,全凭母亲张罗着。有一年,大伯家修宅院,要从母亲的地埂边上取土。母亲生生挡住,把大伯也得罪了。
  母亲去世的前四年,身体已经垮了,人也糊涂得厉害,我们只好找了邻居的女人为母亲做饭,顺便照看母亲。有了人照顾,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一度好了许多。农活少了,走路少了,腿痛病也不再犯了。出门与四娘、生田妈坐在门前垂柳树下或土埂边的阴凉处聊天,拉家常。母亲会忽然想起弟弟,回家看一圈再回来。有时能重复几次。四娘她们就劝母亲不要操心。母亲很生气。说,不是你们的娃,你们当然不要操心,我怎么能不操心呢?几个人不欢而散。
  远房哥的女儿出嫁,请了母亲。母亲先是不想去,等四娘走了后又想去。远房哥家在村的另一头,母亲一个人去以后就迷路了,还是村上的人把她领回了家。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每条巷子,甚至每条巷子有几块石头几个转弯,母亲都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在母亲的眼睛里却完全陌生了。
  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戏。凡是村子里唱戏,母亲几乎一场不落。生命的最后几年,母亲的生命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光亮已经照不到子女身上,但母亲看戏的热情从未减过。戏班子一到村里,母亲早早就搬了凳子,把弟弟锁在家里,叫了四娘、生田妈,坐在戏场里等着戏开演,不到最后一声锣响,母亲是不回家的。
  二○○六年元月三日,也就是农历腊月初四,我接到电话说母亲病了,急忙于第二天赶回了家。家里人说,母亲昨天中午还好好的,吃了好多饭,亲戚拿来的油饼吃了两个,到下午就躺倒不省人事了。我感觉这次母亲的病怕是有点不太好。前几次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但输过两次液后就好了,这一次却感觉不一样。母亲整七十六岁了,我时时记起几年前的那个梦。过完旧历年以后我就担心母亲哪天会离我们远去。眼见着一年快过完了,我心中暗暗为母亲感到高兴。腊月十一是母亲的生日,过完这个生日,就等于迈过了这个坎,七十七岁的母亲一定还能很好地活下去。没想到生日在即,母亲却病了。不祥的预感弥漫了我的心头。望着熟睡一般的母亲,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从母亲躺倒到腊月初十去世,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其间母亲曾醒来过两次。一次是我到家的第二天,我们把清醒过来的母亲扶起坐在上房的土炕上,母亲也把弟弟叫到了身边。我们为母亲擀了面条。我把大伯家的堂嫂专门为母亲擀的一碗清清的浆水面端给母亲,母亲却不吃,挣扎着要将这一碗饭给坐在一旁的弟弟。我们就劝母亲,说锅里还有,我再给舀。我给弟弟舀了一碗,弟弟几口吃完了。母亲吃了几口,就将自己的饭倒给了弟弟。我忽然有种无名火要发作,母亲的手有气无力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看着可怜的母亲,只是轻轻责备了弟弟几句。弟弟却不慌不忙地顶了我一句:妈说吃饱了,不吃了。一次是临去世前一天夜里。母亲的舌头有些僵硬,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将母亲唤醒,母亲的目光盯着我,眼珠上有像小豆子一样的东西挡着,目光有些空洞,像在对我,又好像在对别的谁说话。母亲说:我的爸,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仁贵……一边说着,一边两手不停地虚空抓着,好像要抓住救命的稻草。我知道母亲放不下的也是弟弟。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叨叨过,要是把这他爸治好了,给说个女人,我也就闭上眼了。我的爸、这他爸都是家乡长辈对儿女的一种非常生气非常无奈的称呼。我的爸,带有祈求、央求的语气,这他爸是愤怒而无奈的责备。我知道,母亲的愤怒早就没有了,母亲仅有的一点生命的棱角早就被弟弟的病磨平了。我抓住母亲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的干枯的双手,感觉到母亲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要从我的手中挣脱,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泪眼婆娑中我听见母亲说累了,慢慢安静下来,眼角流下了混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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