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灯 下

作者:佚名




  一天还是那么过去的。西天又烧过了金子一样的晚霞。
  陈相公(学徒的)在屏门后服伺着新买来的礼和银行师子牌汽油灯。近来城里非常盛行汽油灯,起初只一两家大铺子用,后来,大家计算计算,这比“扑子灯”贵不了多少,可是亮得多了,所以像样一点的铺子也都用了,除了根本没有晚市的。他像是跟灯赌了气,弓着个身子,东扒扒,西戳戳,眯起一只眼睛研究研究,又撮起嘴唇吹吹,鼻涕在鼻孔里,一上一下,使他不时要用油污的手去掠一掠。已经是秋凉了,可是小伙子阳气旺,汗兀自不住的滴着。
  柜台里有三个人:姓陶的和姓苏的是“同事”身份,陶先生坐在靠“山架”的凳上翻阅从甚么报上剪集起来的章回小说(也许丢掉了一页,不接头,找来找去找不着),一面还摸着脸上酒刺,看来不是用手去摸脸,而是以脸去就手,似乎很专心,偶尔有一只苍蝇甚么的影子飞过眼前,他也只是随意用手一挥,不作理会。苏先生把肘部支在柜台上,两手捧着个肥大下巴,用收藏家欣赏书画的神情悠然的看着滴水檐下王二手里起落的刀光。王二摆一个熏烧卤味摊子,这时正忙得紧,一面把切好的牛肉香肠用荷叶包给人,一面用油腻腻的手接钱,只一瞥,即知道数目,随便又准确的往“钱笼”里一扔,嘴里还向另外一个主顾打招呼,“二百文,肘子?”又一瞥,哪样东西快完了,便叫儿子扣子去拿。扣子在写着账(熟人可以暂赊),很用心的画着码子,要是甚么人的姓写得不大像,便歪着头,咬咬笔杆,很像一些文雅人作诗的样子。柜台里另一位,姓卢,在来往信札上被称为“执事先生”,若是在大公司之类当是经理,这里,是“管事”,所以常常坐在账桌边,正校核着“福食”,每看完一笔,用小木戳子印一个“过”。他叫了一声陈相公,陈相公没有答应,于是又大声叫“陈——相——公——”!这回不但陈相公听见,连苏陶二位也听见了,回头一看,都噗嗤笑了,陈相公一脸胡子,垂手侍立。“今天买了几个铜板酱油?”“五个。”又各归原位,各执其事,继续未竟的工作。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甚么。等待着甚么呢?
  多少声音汇集起来的声音向各处流着,听惯了的耳朵不会再觉得喧闹,连无线电齆着鼻子的唱歌说话的声音及铁钉头狠狠的划在玻璃上的开关声,也都显得非常安静。叫卖的拼着自己的嗓子喊,如极深的颜色掺入浓浓的灰色里,一经搅混,甚么痕迹也留不下。你何必喊呢?不要买的你招不来,要买的自会来找你。这些声音都要到沉默之后才会有人觉得。
  时间在人们的眼睛里过去了。
  陈相公又有了点小小得意,汽油灯毕竟亮了。他站到柜台上挂了起来,灯咝咝的响着,许多小飞虫子便在光底下闹成一大团,哪里来的这许多啊?
  一个顾客懒懒的走近了柜台。“要甚么?”“丝妈糖。”“没有。”“昨天还有的?”“十个铜板起码!”柜台外的人眨眨眼睛,只得向袋里又挖挖,柜台里的把钱接过手,一看,只有八个,不再说甚么,丢人“钜万”里,包了一包带丝带粉的甚么。八个铜板买不到十个铜板的,大家明白。可是倒教苏陶二位想起来晚上还有几个必到的主顾,知道他们要甚么,要多少,便一一包好,在纸上折角作了个记号,放在固定的处所,以便来拿。
  卢先生核完了账,把簿子挂到派定的钉上,伸了个懒腰,心里想:不早了。走到门口去看天天来往的人,站了一会儿。今天没有花轿子抬过,足供负手半天。天天下操回去的驻军,也早吹着号过去了。觉得生活乏味,便想回去,却一眼看见了一个人拄着拐杖走来了。这个人(不单这个人)是除了大风大雨,小病小痛,都要来铺子里坐坐谈点“新闻”的。
  “哦,陆二先生,二舅太爷——呸,走呕,你怎么不打个灯笼要饭。”卢先生让一个叫花子哭丧着一副不变的脸等着,不去理他。“您怎么今儿来晚了?我打算您的小肠气又发了。”
  “没有,没有,今儿放学放得晚一点,嗯——又拢焦家巷吃了碗划水面。”这算是他的解释,其实这解释该用在“如果晚了”之后,他自己明白,并不晚,虽然也不早。
  店堂里摆一张方桌,左右各放两把椅子,陆二先生拣了一把靠桌的坐下(这是他的老地方,其余的应当留给别人)。放下拐杖,拧了拧鼻子,把手在鞋帮上抹抹,看着“真不二价”、“童叟无欺”心里有了点感慨:而今能写得这样一笔字的很少了,拿春联“报柱”来一比,就分出个高下老嫩来。他是个蒙馆先生。——世界变了,就是写得这样字的也没用了,人家招牌上都画上红红绿绿的甚么美,美术字,从大学校学来的,看的不认识,写的也不认识,好处就是不像字,像画。
  “一蟹不如一蟹,全是甚么洋笔弄坏的,当先,我们的时候——咳,陶翁,你的花又开了两朵了——”
  “啊?——也不过是随便插在盆子里玩玩的,我连水都不记得浇,还是厨房老朱天天挑水回来浇一点,不想它竞开了花。”陶先生说着,捧着水烟袋走了出来。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风雅,风雅。”陆二先生素来很赞赏陶先生。
  “二舅太爷。今儿在东家太太家吃了甚么来了?”又进来一个人,见了陆二先生就照例问这句话,他是店主的本家,每天到店里来吃饭,这时正是他该来的时候。
  “虾子炒虾子!”
  大家全笑了起来,连走过门口的也都带了一个笑走过。
  进来的人有点驼背,大家都叫他虾二爷。
  陆二先生按俗例每天临着到一个学生家去吃饭,周而复始,所以常常夸说某家太太人大方,铲子好,并且还说了些蒙馆先生不应当说的话,涉及大方铲子以外的事,供大家笑乐,无伤大雅。
  虾二爷装腔作势要拿拐杖打陆二先生,陆二先生说,“你来,你来,我有话告你!”虾二爷带笑骂了句甚么,也就算了。
  张汉叼着烟袋进来,连声叫着“年兄,年兄”,这是一个老童生,曾往外县做过幕。
  老炳到王二摊上拣了根卤得通红的猪尾巴,一条鞭似的舞着,到里去拿了个茶杯,又出去打酒去了。
  卖鱼的疤眼收完了鱼钱,也走了进来。
  还有些不上名姓的熟人,也都来了,坐的坐,站的站,各有各的风格,于是店堂里便热闹起来。
  老炳打了酒,还没有进门,便嚷着,“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你自己摸摸看!谁见过你的尾巴!我见到,倒想拿了喂狗呢。”
  “卢三哩,你这个坏人,定是你藏了。你老婆又不在这儿,干甚么唦!”
  “自己的尾巴都管不住,谁拿了,不还在着!”
  “——还就是万顺的好一点儿,掺的水不多,他妈的。”老炳坐到一旁自得其乐去了。他呷了一口酒,带着津液咽下了喉,忽然很严重的问:“他妈的陆二,你说,唐伯虎有几个太太?”
  陆二先生虽然不太满意他这个“他妈的”口风,可是对于别人的问题,只要能解答的,都很乐意解答,读书人第一要渊博。满腹经纶,才像个读书人。于是陆二先生不但告诉他九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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