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唤 车
作者:佚名
这个城真没有办法,街道都不知是哪一年修的。全城居民的鞋子,大概多因此比别地方人的更不经穿些。看他们鞋子式样的笨重结实,恐怕街道之坏已是很久远的事。而且坡路那么多,上上下下,真够麻烦!天未阴,地先阴,一下雨,脚就倒霉了。看今天蛮好的太阳,以为各处全去得了,然而前天下过雨,有经验的一定都穿上套鞋,有几条街是活地狱!糟糕,想想沿路经过的几处泥淖,简直令人害怕手摔成个泥球儿可怎么好。而且,天哪,我手里这么些东东西西,瓶瓶罐罐,玎玎珰珰,不是我摔碎它就是它摔倒我,怎么办?那段众水之所归的巷子,通过时得从一块一块的摇摇晃晃的砖头石块上面踏过去,假如身体重心一歪,那笑话可大了。我看了那些“不幸”一眼,它们全然不了解我,红的自红,绿的自绿,方的圆的依其形体存在,不想到全可能滚成一堆又脏又臭的泥团团,真是无可奈何——还有,我带捧带抱的像个甚么样子啊,它们性质用途形貌全不一致,放在一处显得多么滑稽,皆远不如各自放在橱窗里,挂在货架上,铺陈于摊头讨喜了!刚才一路,买来不大觉得,现在这些东西才真讨厌得要命!从三多巷到德胜门,多远一段路!
——我坐辆车吧,“车”!我已经叫出了口。巷口正有一辆空车。我的眼光,声音,思想像三个戴白帽的浪头接着,前面的来了,后面的就推上来了。几乎难辨先后。
“哪里?”
“×××”
“请坐”。
车轮上还留下些水渍泥斑没有干去,车是才拉了客人来的。
一早上,车夫拉了车出去。火车站,旅馆,人家,街,巷,全城到处跑“车”!——“哪里?”——“×××”,立刻,他心上画出一条路线,从哪里,穿过哪里,拐弯,到了,“请坐”?车上是各样的人,各种东西。那是车夫所不计及的,他只是依自己的习惯,一拉起车杠就走,路上有人注意车座上一个女人的眼睛,或因为车板上一筐橘子,而想起已经秋深了,这样或那样都与他无关。他从不回过头来看一看,倒是此外从身边经过的事事物物,有时,画入他脑子里,留下个影子。
坐车客人有的要讲半天价钱,有的很大方给超过规定的钱,有人想真不得了,一个拉车的全月收入要抵两个大学教授,三个委任一级公务员,而公务员和教授就坐过这辆车;坐车的有的是赴宴去,有的赶回家,一切与他全都无关。不坐车时你在车下,坐了车他拉着走。他也从来不知字典上有个名词叫“人道主义”,一个大房子里正有人讨论这个问题,十分激烈。他知道一会有许多人出来,而那些人都一时心里必埋怨路道,他又可以有一个主顾。
太阳走过人定为“中”的那一点上,街右的影子铺到街左,这个时候,若是夏天,街左的人一定多些,眼下人的意识不常:化在太阳上。然而下午毕竟是下午了。向这个城里来的人比出城人多,拉车的路径不免变了一点。“嚼口末橄榄喝口水,橄榄回甜想情哥”车夫心里有张嘴和耳朵,自己的声音自己听到。完全是忽然而来的他唱出这两句。现在,他的车闲着。他身后若没有两个轮子,此刻他的样子不是一个车夫。他正很有兴味的欣赏对面笔店里的那个老头子,架着一副眼镜,在修弄一支“七紫三羊”。不是“七紫三羊”,就是“夺锦标”。
——五福子昨天去点痣(他现在想起那个黑麻子脸上,一粒粒白点子,还忍不住自己与自己会心一笑),他说左眼底下那个最要不得,会克妻,我脸上也有几个痣,要去看看,不好就点掉它。
他眼睛暗了,想着一点甚么。点了痣,他便会怎么样了。相命的都说不点会发生甚么事,谁知道呢。点了到那时看不见那事来,不点到时候也未见得记起来。
“车!”
好像车就是他的名字,这一叫,马上教他这些不凝固的想头散了。
“先生哪里?”
“三多巷。”
这个地方原来就靠着车夫的家。
客人下了车,走进了一个门,车夫拖起车把,慢慢走到巷口,他已经看见自己的家了。一进门,他知道老婆在门里井边上洗衣裳,背上背着孩子。老婆也看见他了,手下稍微慢了一点。
他解开包被,抱过孩子,孩子觉得舒服多了。老婆背上也轻了不少。她用水淋淋的手理上披下来的头发,车夫很满足的看着她年轻的身体,看着她脸上红。心中充满了怜惜。孩子嘴里咕噜甚么了,他指着门口的车。车夫想,来,抱你坐坐车。
孩子在车上玩得十分快活。笑得令大人不解。
一只白粉蝶飞过他眼睛边。云推过来又推过去了,一片影子从巷子这头卷到那头,车夫朦朦胧胧想起一些事情。
卖玎玎糖的敲过,卖羊肉的架子背过,空着两手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的青布袍子也留过一路影子。
今天一定记住。早就空了,茶子油瓶。不要忘了,不要忘了,老是忘。她自己打去吧,偏又是南门庆来春的好(他真喜欢那个油的气味,经验弄得他心里在狂)。老子发财了,还要买香水精,香水精!还有,去看看,那个痣要不要点去了它。
“车!”
——我迟疑着,我坐不坐这辆车,等他一会儿,到他想走时再走还是……
“哪里?”
“德胜门。”
——我坐呢?不?等一等?
“请坐!”
我被他命令坐上了。他依照习惯搓搓手,利落一下了,拉起就走。孩子被母亲接过时,还只是狂笑。
车轮上的泥水还没有干。
坐在车上,我忘了疲倦,忘了那些瓶瓶罐罐,忘了朋友的家。车轮滚在不平衡的石路上,滚在气味不大好的泥淖里,滚过那条一汪积水的巷口。我没有想起我的家,我的静静的房间,我的靠背椅,茶,书。
(——唁!茶子油瓶,茶子油瓶,又忘了,又忘了!)
“你怎么啦?”“哦,真不该让你买这么些东西,那么远的路,下回我陪你去。”
“你来看看,××给你送来了一本字帖。”
“那件毛衣给你赶起来了,要不要试试,不,不就晚上再试吧。”
“噢,你忘了买一把花!”
我颓然,坐在靠背椅里,为遮掩我的不说话,低头尽翻那个字帖。
卅一年十一月廿二日完成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