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卦摊

作者:佚名




  初到北平,哪儿也不认识。——充满了新鲜。从东安市场到沙滩不是最普普通通的一条路么?住在沙滩的人都熟,我后来也都熟透了。可是刚到的那一天,他们带我上市场吃晚饭,晚上回来,那天没有灯,黑黑的,我觉得这条路上充满了东西,全都感动我,我有点恍恍惚惚,我心里不停的有一个声音:我到了一个地方,我到了一个地方。我一点儿不认识,而且我根本没有要去认识路,他们告诉我“哎,拐弯”,“哎,哎,曾祺”。……全都殷勤极了,我像一个空船,一点担负都没有。……我们上公园去。从沙滩坐三轮。我在三轮车上不觉路之远近,我放开眼睛看,觉得这条路很好。车子一转,“这条路好!”从街市转入冷静,像从第一页(书)到了第二页,前面的多方的印象流入统一的,细致的叙述。车在城墙下平路上走,城墙,河水,树,柏树,胶皮轮子咝咝的响,天气好,爽快,经过一个地方,又是城墙,河水,柏树,稍为杂乱一点,一点人工,一点俗一到了。很难找到甚么话说出我对公园的初次印象。很像一个公园。——这就是说很难产生一个印象,一个比较具体的,完整的,肯定,毫不犹豫,不由理智整理过的印象。公园总有点儿乱,一点儿俗,一点儿人为的痕迹。回来,我倒是记得那条路。城下的路。我记得那条路上有好些测字摊子。那条路我说不出来,我说“那条路上有好些测字摊子”,就代表了我对路的感情了,我觉得很表达出来了,听着,看到我说话的样子,他们也都懂了。这条路是一个喜悦。
  那条路是东华门至西华门,太庙后河沿至公园后门的路,紫禁城下的路,当中所经过的那“一个地方”是午门的前面,阙左门与阙右门之间。即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对于这个地方,这条路可以说是很熟的了。我现要说那些测字摊,卦摊。——这种摊子我一直都称之为测字摊,这也许是我的家乡土话,或者是因为我们那里这种摊子乃是以测字为主,虽其所从业类皆不以测字为限,且或有根本就不给人测字者,我们则一律名之为“测字摊子”了。按测字当作拆字,拆析字画,加以添减,附会阴阳时日之数为说,为人剖置疑信灾祥之术也,但小时看测字先生放置字卷的铜制或木制小斗的正面所写的正是“测字”这两个字,遂深深的记下了。“测”自较“拆”字更深一筹。“测”者猜测之谓,许多事情本就是猜测猜测而已,哪里就当得真呢?拆字若是直白,测字似更宛转,各有所长,难可抑扬之也。我唯在昆明翠湖公园昆华图书馆前的石凳上看到过一个,那真是“拆(!)字”的。一个老头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他坐在石凳上你以为他就是坐在那里而已,是个坐在那里休息休息的人,不以为他是干甚么的。他没有布匾桌帷,没有桌子,没有八卦太极之类东西,没有一点神秘的,巫术的,没有神秘与巫术被否定了之后的漂泊的存在的嘲笑空气,使人相信的热心已经失去,但不得不对自己的热心作无望的乞怜的难堪的无力的挣扎,没有那种露出了难看的裸体,希望人家不必细看的悲哀的声音,没有“混碗饭吃吃”的最卑下的生活态度,没有“江湖气”,他有一个墨盒一支笔,你甚至连一个墨盒一支笔都不觉得他有,一点都不惹你注意。
  他的唯一的特点是:质朴。质朴是他的一切。我们不知道怎么知道他是个测字的,事实上我至今仍找不出甚么理由能够断定他是,除非是我们看见过他拆过。我们很少看见过。我们都看见过,但是都很少,仿佛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一次,不同的一次,那简直是滑稽!他根本不“会”,不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有最不适于作这样的事的,那是他。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写一个字,三五句话就完了,来拆字的还不走,等着,看看他:完了吗?——完了!看他样子,不想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一句话说了。他也没有觉察到他的顾主还没有满足,还在等。像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粒豆子,没有了。给下钱,不走还干甚么呢?走,这位先生心里实在莫名其妙。测字算卦也者,本来就是把你心里的话给你说出来,把你的路理一理,给你的纷纭一个暂时的秩序,把某些话颜色加深,加深而且联系起来,让原有的趋势成为一个趋势,淤滞的流得更畅,刷带两岸泥沙,成为欢乐的奔赴,叫你听见你的声音,你的颤摇的,吃吃的,钟情的语言,你的泪和你的笑,让你甜蜜的作一次梦。是的,作一次梦,让你得到安慰,于是有勇气。温暖的,抒情的职业,体贴,想象,动人的语言,诗人啊,不是甚么“哲学家”!可是他是质朴的,他一点儿没有说“到”他的心里去;他没有得着他想要的:感动。他走在林荫路上,他的脸对着风景,他觉得渴,他为一种东西燃烧起来了,他的虚有所待的肉体满是欠缺,一窝嗷嗷的黄口(的鸟)。他质朴的穿着青布衣服,质朴的坐着,毫无所“动”。从从事职业到从职业里退出来没有分别,没有界限,没有过程。说话的多少有甚么关系呢,他没有说话,没有话,除了一句:他是永久的质朴。他坐在那儿,不想。他不是空洞的,他有他的存在,一个本然的,先于思想的存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形象。我们觉得很奇怪,我们奇怪他怎么会是一个拆字的。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不可能“是”你。他之能够继续在那里,是因为他已经在那里很多年了。(这也不是个拆字的地方。)我们常常有一阵,天天,看见他,从市桥上下来,他一定“在”。有一天不在,比如下了大雨之后,我们一定会觉得他不在的。——可是北平不叫拆字摊子也不叫测字摊子,北平叫“卦摊”,“卦一摊儿”,我听白书痴先生说,“我们这个卦摊(儿)……”好的,“卦摊(儿)!”我们照他念。
  翠湖的雨后。那些树,树在路上的影子,水的光。东边那条堤,淤塞的,披纷的水草,过饱的欲望,忧愁。有时一只白鹭把一切照亮了。昆华图书馆后面盈盈的水上的一所空空的,轩敞的,四边是窗户的,将要欹圮的楼……
  昆明的卦摊都是在晚上出来的。是的,“出来”了。这是两个再好没有的字。白天都没有的。白天有的是另一种。白天的多半是外来的。所谓外来的是因为抗战而从本来与云南没有密切关系的外省地方而来的术士。这些术士本来大多在南京上海汉口长沙等大都市为往来客商,达官贵人,姨太太,军官看相算命的。——否则来不了,也不来昆明。多半可以住在旅馆里,在街上贴了帖子,某日起在某大旅舍候教,旅馆外面挂一长方镜框,白纸黑字,浓墨大书甚么居士,甚么甚么子,字体多为颜柳,用笔必重。虽有于名号上冠以“峨眉”字者,实以江南与湖北人为多。阔的很阔,且势所必然,与政治(!)与走私运鸦片等类事有关系,盖已是一“要人”,不可复以命相家目之也。可是也有潦倒下来,只能借半开半闭的店肆檐下一角地摆一个卦摊子的。护国路护国门内有一个“奇门遁甲”。我们都对这个“奇门遁甲”有颇深的印象。一者,云南没有奇门遁甲,那么复杂的家具好些本地人或许还没有见过。一个大木盘,堆着简直两三百小茶杯口大的象棋子样的刻着各样的字的木饼子,噼噼啪啪搬来搬去,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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