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曲水流觞

作者:詹谷丰




  人活一辈子,生命都像乡下女人搓的麻绳一样漫长,团起来只有一把,铺开去却绵延不绝地看不到尽头。漫长的岁月中,不知要经历多少事情,有的事情波澜起伏,却如过眼烟云,渺无痕迹;有的事情瞬间一闪,却让人永久记住。
  虽然许多年过去了,但从丙辰年走过来的幕阜山里人,只要提起天灾,一个个都会记忆犹新,余悸犹存。那一年土龙翻身,山崩地裂,房倒屋塌,幕阜山里百姓死伤几千人,只有古塔公社的黄荆坑村无一伤亡。人们都把这个奇迹归功于一个人,一个在黄荆中学打铃的工友。这个工友是我的父亲。
  我姓杜,我随父姓,所以我的父亲也姓杜,姓氏是不可选择的,但我不知爷爷为何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取名杜康,难道他老人家不知道杜康是造酒的吗?难道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酿酒的师傅?
  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父亲理所当然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故乡藏在八百里幕阜大山的深处,父亲就是故乡褶皱里的一只蚂蚁。
  长途客车负载了我的归心忧心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爬行,尘土飞扬。我把两瓶酒紧紧抱在怀里,任凭汽车颠簸晃荡。
  我知道父亲得的是绝症——肝癌,父亲的朋友,父亲学校的老师也都知道,只有父亲一个人蒙在鼓里。父亲一直不愿意住院,他只愿意在家里吃药。剧痛难忍的时候,父亲就打开酒瓶,猛地灌几口烈酒。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不愿意住进医院,是怕医生不准他喝酒。在医院那个蛮不讲理的地方,医生就是皇帝,医生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即使是钢铸铁打的蛮汉,在医生面前也得低头俯首。酒是父亲的命根子,离开了酒,命还有什么价值?
  父亲对医生说,如果你不准我喝酒,就请用刀杀了我。如果你是真正地救死扶伤,就请允许我亲近一点酒。对于我的病来说,也许酒可以创造奇迹呢!
  医生摇着头,走了。医生对狗一般跟在后面的我弟弟说,这样的病人,不住院也罢。
  其实,父亲说的一点儿没错。父亲这一生是和酒紧紧连在一起的。
  父亲是祖父的单传。父亲出生那天,祖父自酿的苞谷酒正好出甑,家里弥漫着诱人的酒香。那天祖父高兴,一连喝了三大碗,醉倒在火盆边,一把山羊胡须烧得净光,幸好有人发现,才没酿成大祸。
  在父亲弥月的吉日正午,襁褓中的父亲当着一班贺客哇哇大哭,奶水玩物轻摇抚拍均不能止啼。然而,就在客人入席之后祖父启开酒坛上的封盖的一刹那,父亲停止了啼哭。这个时候,所有的客人都闻到了酒香,父亲就在这种弥漫得无处不在的酒香中睡着了。
  祖父出门做客的时候,穿着他的竹布长衫,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祖父没有奶,父亲饥饿啼哭的时候,祖父便用筷子醮着那些呛喉的酒液,让怀中的父亲吮吸。
  父亲在酒的香气中拔节长高,一晃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其实,那个年代的酒是稀有之物,不像我们如今红酒、啤酒、洋酒、鸡尾酒、黄酒遍地都是,那时,能在家中酿一小坛女人坐月子用的美酒足够让街坊邻居羡慕死了。那天上午,祖父拿着他的木匠家什正要出门,看见父亲背着书包回来了。祖父满脸诧异,父亲说,先生今日要出门做客,闭馆一天。
  日头偏西的时候,在几里远的人家做活的祖父被家里来人喊了回去,说是一整天不见父亲,不知是不是在河边玩水给冲走了。祖父慌了,丢下家什,急跑回家,找遍了街前屋后见不着人影。掌灯时分,祖父闻至酒香,打开昨天才酿好的那坛苞谷酒,发现那酒已浅下去了几分。最后祖父在床底下找到醉成烂泥似的父亲,这个时候,私塾先生也闻讯赶了来,说怎么不见杜康去学堂读书。
  也许那是父亲人生中的首次醉酒。私塾先生闻着满屋的酒香,吸着鼻子,摇头晃脑吟哦道,闻香止步,知味停车,杜氏门风,酒香扑鼻,小小年纪,不知胸中有何垒块,竟浇似步兵阮籍……
  祖父是个靠手艺吃饭的粗人,不懂什么文君当垆流觞曲水莼鲈之思,但他惜酒如命,抱起酒坛测量深浅,一边心疼,一边猜测杜康这小小肚皮,如何灌得下这许多琼浆。
  小时的那次醉酒,父亲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他竟像着了魔似的变了一个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墙角里自言自语,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祖父担心这孩子养不成器。便到几十里远的黄龙禅寺请秋声佛谷和尚h了一个卦象。和尚说,这孩子命中存有异数,阴阳两界都有船筏可渡,一生与水为伴,离水则日落。和尚高深莫测的谶语让祖父疑惑了一辈子,故乡是山的天下,山上山下,流泉溪涧虽然不少,却难得见几条像样的河流。黄荆这片地方,山势陡峭,坷坎不平,吃水都要到老远的泉眼边去挑,不出山的人,一辈子都难见到河流船筏,杜康命中何来的与水为伴?祖父曾经背着杜康去见秋声佛谷和尚,那时和尚正在院中扫地,放生池中碧水微漾,父亲见了那池碧水,突然大哭起来,久久不息。祖父对和尚说,杜康这孩子畏水,见了水便哭闹不安,洗脸洗澡,就当要他小命。秋声佛谷和尚微微一笑,合上眼睛说,江河注定在命里,苦渡的船筏已在他心中,这孩子是水命,日后当会应验。
  禅师的话,宽阔无边,凡人是参悟不透的。祖父一辈子,至死都没有明白和尚的玄机。倒是父亲不经意间的一句戏言,令我穿透两辈人生的黑暗见到一丝光亮。
  那次,父亲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筵席,那地方很远,坐汽车要两个多小时。朋友的儿子结婚,前来贺喜的客人坐满了整个屋场。乡下结婚没有时辰,喜帖上写着午时入席,不到下午日头转脚偏西是不会炸响开席的炮竹的。一是山路遥远崎岖,花轿沉重,一路的唢呐悠悠,吹得人人腰酸脚软;再是乡村的风俗,嫁女的人家总是事至临头要额外讨些财礼,为即将上路的新娘增加些在夫家的身价筹码。双方主事的多是老手,极有经验,不急不躁,暗中拖延着时间较劲。参加婚礼筵席的都是闲人,虽然肚子空瘪,碌碌鸣响,却没有一个人焦躁猴急。然而父亲却是个例外,因为斑鸠坑出去只有下午四点一趟客车,错过这趟客车留下过夜倒是小事,误了明天上课打钟却是大事。父亲爱酒,但他更爱那份打钟的工作。
  终于盼到了花轿进村,酒菜上桌。父亲等不及新人敬酒,搛了几筷子菜,独饮了几盅就抱拳离席了。主人虽忙得团团乱转,还算是个细心之人,他见父亲开席鞭炮刚响过就离席,便用手巾兜了些花生、薯片,顺手抓过一瓶苞谷酒,一直将父亲送到候车的路边。
  眨眼间一辆破车摇摇晃晃拖着一路黄尘来了,父亲跳上去,挑个空位坐了。一颗心落实下来之后,父亲就着花生、薯片,一口接一口地抿起酒来。
  酒真是个好东西,瓶中的酒浅下去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就蒙咙起来了。父亲把眼望远,见两山夹峙,一条绿水绸缎般地顺山蜿蜒,拐过弯之后,迎面一堵石壁,一个巨大的“佛”字扑面而来。父亲想起,这个叫双井的地方,几百年前曾出了一个山谷道人,这个巨大的“佛”字,相传就是他的醉墨。想到这里,父亲便摇头晃脑,吟起《诗·豳风》中的句子来: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汽车顺河而行,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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