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

作者:徐 迅




  那时候我还居住在县城。城不大,但既是一县之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因县城在唐宋时曾是州、郡、府的所在地,所以地面上遗留的古迹就不少。比如城西的太平塔,城南的“荆公”(王安石)读书台,城北的胭脂井,还有城中心的四牌楼,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引人注目的是城东的洋教堂。
  洋教堂当然是洋人盖的,只是洋神甫走后,这里曾一度成为民国县府的治所。后来,这座教堂毁于战火。时过境迁,新的人民政府成立后,也在这座遗址上盖起了一座小办公楼。办公楼全用木头兴建,等县府迁进一幢钢筋混凝土砌成的建筑物里时,这座小木楼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崭新的楼房之间,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县城机关住房紧张,有位领导灵机一动,便将这木楼变成了职工宿舍。但大概是木楼过于陈旧而失修的缘故,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许多职工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半载,就各自找门路搬了出去。
  那天,兴冲冲地从领导手里领了一把钥匙,我就来到小木楼。
  走进木楼的走廊,只见木楼里的房门一扇扇紧紧关闭,陈旧而油漆剥落的房门豁嘴缺牙的,像一尊尊凶神恶煞般,露出一副副狰狞的面孔。我有些慌乱。正犹疑着,突然一阵凄凉的二胡独奏声从一扇门缝里飘泄了出来,声音穿过岑寂的走廊,像水一般涌进了我的耳膜。
  随即我听到一阵动情的歌声:
  金线线,银线线,
  夜夜绣不断,
  荷包装满妹的心哟
  千思万念沉甸甸。
  ……
  
  任那银河九十九道宽
  任那黄水九十九道弯
  你我总会一炕头哟,
  哥妹心相连。
  ……
  歌声显然出自一位女孩的嗓子。
  纯情、具有浓郁黄土高原风味的民歌,伴随二胡的独奏声,显示出南方小城从未有过的宽阔、苍凉、浑厚之感。我听呆了!心里尽管郁闷,但还是东张西望,寻思歌声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的。但每扇门都关得很紧,我不敢敲门,只好蹑手蹑脚,轻轻从小木楼里退了出来。
  一走出小木楼,漾在外面温暖如春的阳光里。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冷不丁,浑身却打了个激灵。回头望望那黑魑魃的木楼,只见楼顶上聚集着一群鸟。那些鸟,披着一身漆黑的羽毛,拖着长长的尾巴,成群结队地蹦跳在屋顶上。似乎也被这凄怆涕零的歌声吸引得入迷了。二胡声戛然而止,鸟儿们像醒悟了什么似的,“嘎嘎”一阵叫唤,就远远地飞去了。
  “这么凄凉?”我站在小木楼下,心里挺纳闷。
  这二胡独奏,苍凉而甜美的歌声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没怎么犹豫(当然也没办法),我就搬进了这座小木楼。但奇怪的是,自从我搬进木楼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倒是听见孤独而寂寞的二胡独奏声。但再也没有听到那优美动人的歌声了。
  住久了,我才从住我一墙之隔的朱良口中得知,拉二胡的名叫陈青黄,父亲是一位军转干部,他从小与母亲随军,是在陕西的一座兵营里长大的。父亲转业后,分配到这个小县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他家是分了房子的。只是他从小独立生活惯了,喜欢一个人住。于是,他父亲就在小木楼里给他要了一间。他屋里值钱的就是一把二胡。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拉着他心爱的二胡。那时候,县城里还没有卡拉OK及其他的娱乐活动,邻居们听了二胡声,就耐不住寂寞地钻进他的房间,共同聆听那二胡拉出的青春的欢乐与忧伤,倾听他年轻而脆弱的心灵和爱情的诉说。
  大家年龄相仿。青春的心绪与躁动一起随着二胡声弥漫在小木楼里。大家都喜欢他,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
  可这水乳交融的邻里关系,没有维持到半年就出现了裂痕。
  那天,陈青黄在房里像往常一样地拉二胡。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二胡声没有停,但那敲门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猛,惹得小木楼里所有的房门都开了。我也打开了房门,见被敲的是陈青黄的门。敲门的是章回。章回身穿一条大花裤衩,露着圆滚滚的白肚皮,睡眼惺忪地喊:“陈青黄!陈青黄!你拉什么拉?吵死人了!”
  陈青黄显然听见了。他打开房门,问:“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你成心不让人困觉啊?!”章回吼了起来,“拉,拉你的魂!”
  “碍你么事啥?”陈青黄“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二胡声又哼哼唧唧起来。
  章回吃了个闭门羹,便有些恼羞成怒。“嘭嘭”地,这回竟是打门了,说:“再拉,再拉;再拉,明天,我就找你们的领导去!我明天要陪领导出车……”说着,他又用脚踹门。
  陈青黄又开了门,蓬头散发,眼睛圆鼓鼓地盯着章回,火气上来了:
  “你成天只晓得领导长,领导短的,马屁精!我就拉了,你怎么着?”
  “拉,拉,拉你妈个尸巴子!”章回也不示弱,随即冲入陈青黄屋里,猛然抄起那把二胡,“砰”的一声,就将二胡在地上摔了个八瓣。似乎还不解恨,边骂,他还边用脚在上面胡乱地踩,嘴里愤愤地:“叫你拉!叫你拉!”
  大家一时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青黄一时似乎也没反应过来。望着地上二胡的残骸,嘴里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手哆哆嗦嗦,就要去捡那二胡的碎片。我没有想到章回会这样,心里“咯噔”一下,弯腰也帮着捡。陈青黄手一伸,挡了我,眼睛红红地瞪我一眼,咬着牙。半天在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虚伪!”——我不知道他是骂章回,还是骂我,只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心里一阵委屈。但陈青黄这时已经疯了,拿起摔碎的二胡杆就朝我们扫来……
  我们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他“砰”的一声就把门锁上了。
  小木楼一下子就安静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听见陈青黄房里传出二胡声。陡然没有了这种声音,小木楼安静倒是安静,但大家忐忑不安,仿佛失了魂似的,心里失落落的。我的心更是一下子掉进了冷水窖里,只觉得脊背骨都凉飕飕的。一进木楼,我便变得手足无措。更为要命的是,街坊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陈青黄见了我,头却连抬也不抬一下,似乎把我也当成了摔烂那把二胡的罪魁祸首。我有些不明就里,但也说不出什么。从此,小木楼除了一部黑白电视机偶尔传出一阵嬉笑声,和武打片鬼哭狼嚎的打斗声外,每天再就是锅盆碗盏的撞击声。木楼像一座坟墓,冷冰冰的。
  就在这紧张而冰冷的空气里,我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夏天。
  南方的夏天,天是一日一日地晴正。天晴的日子,天空仿佛飞溅了太阳的碎片,那碎片似一片片鱼鳞,又像瘌痢的头屑,在天空哔哔剥剥地炸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味,惹得我们嗅不得也躲不得。于是,我们一个个龟缩在木楼里,发狠地用电扇驱散热气。但电扇是热风,怎么扇,身上沁出的还是一身臭汗;用手发狠地甩这臭汗,怎的也甩不脱。缩头缩脑,我们一个个像晾在岸上的鱼,横七竖八地或躺在床上或地板上,喘着粗气。为解决这敷热,每天下班我所做的“功课”就是拎桶水,把地板擦上两三遍,到晚上再把舒席铺上。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相比较那水泥钢筋的建筑物,其实这小木楼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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