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三宅记

作者:彭 程




  我望着窗子外面几米开外的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仲秋时节,树叶已经变成金黄色。叶片的正面和背面,有着光泽色调的细微不同,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偶尔掠过一阵小风,树叶抖动起来,发出牢率的声音。这棵树不是在公园深处,而是在小区内的一条窄小的马路旁。很安静,偶尔才会有一辆汽车驶过,更多的声音来自自行车,以及行人。
  这个场景,我可以安静地望上半天。那时候,我正迷恋俄罗斯文学和艺术,醉心于帕鸟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和列维坦、希什金们的油画,并让自己效仿他们的目光,观察和欣赏美的事物。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生活节奏上。还更多地保留了八十年代的余韵,仿佛一个乐句的自然的过渡。静谧,舒缓.那时更容易体验到,不像今天,已经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品。
  那时已经告别集体宿舍,步入两个人的天地,日子平静而悠闲。住处紧邻车公庄大街,一条绿化很好的老街,行道树,草地,错落有致。春末,街两边的泡桐树开花了,淡紫色的大朵花瓣分外美丽,有一种浓郁繁复的美。漫长的夏天,树荫浓重,将市声过滤得稀薄。晚饭后是例常的散步,一直向东走到二环路旁再折回。当时这条路上只有一条公交线,隔一段不短的时间,悄无声患地开来一辆车。和今天人潮车流熙熙攘攘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如今红火异常的官园小商品批发市场所在地,当年还是一家印刷厂僻静的院子。
  当时的不少活动,今天想来只觉得奢侈。两个人骑车,去八一湖游泳。去什刹海看荷花,去天安门广场东边某个部委礼堂看一场内部电影。有时,身边走过某个姣好面容的姑娘,不由得多看两眼,就会惹得身边人多说两句。晚饭后到就寝前,感到是颇长的一段时间,基本上都给了电视机,给了《渴望》和《编辑部的故事》等等。经常会为对某个人物的不同评价而争执,有时甚至会争吵起来,一两天的时间互相不理睬,过后又觉得好笑,犯不上,就有人主动示好,当然,基本上是男方。
  单身时的散漫或者浪漫,还受着惯性的驱动,未能完全被婚姻生活改变。周末,依然要独自骑车去逛旧书店,一个延续多年的爱好了。路线是设定好了的。早饭后出去,半天下来,能走上几家店,每次收获多少不一。回来时,多是沿着什刹海后海边的小路,穿行大半个湖区。夏天。荷叶连绵,蝉声聒噪,拂过水面的风夹带了些许腥味。秋日,一片黄叶悠悠飘下来,在脸上蹭一下,落到柏油路面上,又滑到旁边。和它相应和的,是自行车轮胎碾地的沙沙声。整个后海一带,依然保持了空旷疏朗的野趣,酒吧鳞次栉比排列的场景,还是后来的事情。读一本书入迷了,不想睡觉,便坐到厨房里,一口气读到天亮。兴之所至,时常会泛起一些念头,如打算出国去看看,为此学了几个月的外语,后来不了了之。还到南方某个特区城市,在一家新创办的报纸干了几个月,也回来了。
  孩子的到来,将这一切都改变了。
  初夏的夜晚。先是在人民医院北门外的小马路上,后来又在产房外边的楼道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抽光了一包红梅牌香烟。等到手术室的一扇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位护士探出头来,报告孩子平安降生,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悬着的心落了地,骑车回家,一觉睡到大亮。当时住的是岳父母家提供的一间房子,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经过时,好像房间已经熄灯,就没有上去告诉。第二天才知道,他们一夜没有合眼——这本来应该想到的——第二天拂晓就匆匆赶到医院了。问清女儿的病房号,老两口进去见了女儿一面,知道女儿也生了个女孩,连说好好好,岳父更是高兴得直拍手。同一病房里还有几个产妇,不方便多待,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妻子出院回家后讲,同病房的一个产妇,也生了个女儿,一心想抱孙子的婆婆掩饰不住失望的表情,媳妇感到委屈,偷偷抹了半天泪。见了岳父母的举动,仿佛有人撑腰,等婆婆第二次来看望时,媳妇说话的口吻陡然硬气了不少.说生女孩儿有什么不好,你瞧人家三床也生了女孩儿,姥爷姥姥高兴得直拍巴掌!儿子也在旁边顺着说,婆婆只好小心地赔着笑脸。
  那时候妻子的姥姥已经九十出头了,按家里人的习惯,都称呼老奶奶。孩子接回家后,老奶奶端详了重外孙女一会儿,摇摇头,发表了一句让妻子大为伤心的评论:看不得。但每天总要挪动小脚。走过来看两次。光阴如梭,孩子会爬了,会坐了。会走了。看两个隔了几乎一个世纪的人在一起,很有意思。奶奶一边拍手,一边教唱湖南湘潭老家的一首童谣:细伢子细,吃板栗。还有:咚叮咚,叮咚叮,湘潭街上唱人戏。孩子愣愣地看着听着,完全不懂,像个小傻瓜。两人会为了一个小收音机,抢夺半天,彼此气呼呼的。想到了那个比喻——童年和暮年,是生命圆环上相邻最近的两个部分。
  如果不是借助照片,那时候的一些情境在脑海中已经变模糊了。这张是带孩子在学步,照片上女儿像男孩子一样穿着小背心裤衩,圆滚滚的的身子,藕节一样白白胖胖的胳膊腿儿,看不到脖子,脑袋上也没有几根头发,我弯着腰,两条胳膊往前伸,准备扶住随时可能踉跄跌倒的女儿。背景是被一排树木掩映的马路,马路中间正有一辆黄色的面包车驶过,当时多一半的出租车是这样的。另一张照片更早些,女儿两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站着。正在做鬼脸,一个姑姑逗她,另一个姑姑拍照,大衣柜的镜子里反射出摄影者的姿态。那时候,两个妹妹过一段时间就结伴过来,逗逗侄女。如今,大妹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小妹妹远在国外,也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然后是孩子长到四岁多了,老奶奶以九十六岁高龄告别了人世。去世前半个月左右,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衰弱,很少下床,吃饭要用勺子喂。由于说话已经气力不足,看见妻子和她的两个姐姐来到屋里,就做手势让她们坐到身边,摸这几个自已一手带大的外孙女的脸,然后费力地拍手,其实只是将两手合拢在一起。知道老人大限将至,那几天。在奶奶床前摆了几只椅子,大家一有时间都坐在一边,心里都明白是陪老人最后一程。那天,三姐妹正围坐在一起说着什么,忽然意识到有些异样,扭头一看,老人已经气息全无,静悄悄地辞世了。几个姐妹哭成一片,然后才意识到该干什么,分头联系医院来开死亡证明,联系派出所户籍警来注销户口。岳父走到另一间屋子里,不停地踱步,抽烟,双泪长流。
  在这一带,前后住了将近十年。除了两人世界变为三口之家,其间最大的变化,是住房从一居调为两居,但还是在同一个小区里,相距不足一千米。新居和后面那排房子之间,一大半的地方,用铁栅栏围出一个花园,里面有几棵大树,高低不一的灌木丛,以及十分浓密的草地。尤其是那棵巨大的桑树,看来树龄颇高了,枝叶纷披,树冠有四层楼高。初夏时分,时常会有鸟儿飞来,啄食淡紫色的桑葚。这里面有一种童话的氛围,让我捡拾回了某些已经遥远的乡村记忆。
  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夏天骤然而至的暴雨。从四楼家里的北窗向外望去,黑压压的云团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霎时间天色阴暗,风声呼啸,未关严的窗户被风打开或关上,噼里啪啦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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