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重读《广陵散》

作者:赵 畅




  有一天,我慕名走进了浙江上虞一个叫广陵的小村。正当为难觅嵇康踪迹发愁之时,竟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一户农家小院飘逸而出的《广陵散》曲。
  一段尘封的历史,竟在一个偶然的时节被悄然打开,我心跳骤然加速。倾听这天籁之音,透过音乐的质地,仿佛打量到了嵇康那双弹琴的手。那不乏坚韧的手指,以刀的削刮之势在弦上行走,一挖一刮之间,音乐的灵魂怦然铿响,分明透出历史的影子。于是,我穿越千年的烟霭,去勾起跨越时空的那份凄美,去体味嵇康的悲哀、怨恨和痛惜。是啊,嵇康那份凄清哀愁、那份壮怀激烈在中国特有的伴着寒冷晦涩的风里竟流动了千年,带着些美丽的隽永的韵味在中国人的心里流动了千年。
  嵇康,字叔夜,生于三国魏黄初五年(公元223年),谯国至(今安徽宿县西南)人。因祖籍会稽上虞,住东关广陵村。史载嵇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凤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长好老庄”,“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摆脱约束、回归自然、享受悠闲”,研玄学、议政论的旗号下,随着领军人物嵇康振臂一呼,“竹林七贤”便呼之而出。他们谈天,如长江流水滔滔不绝;说地,如黄河泛滥一发难收。无酒不成诗,村夫农妇见之,以为天人下凡。
  嵇康及其六贤,信老庄,尤崇庄子。他们与竹林物化真趣的景象,用庄子化蝶的故事来比喻,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而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魏晋风度、正始之音,说白了,亦即将审美活动融入生命过程,忧乐两忘,随遇而适,放浪形骸,在本体的自在中安顿一个逍遥人生。
  嵇康作为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人物,既与曹室姻亲,又是士族领袖,自然成了司马氏集团征辟、拉拢、怀疑、监视的对象。本来说,嵇康只需“忧乐两忘,随遇而适”亦就算了,可扎根在其思想深层的儒家传统却隐隐作怪,社会责任感与道德感不时揪着他的心。于是在外在的旷达狂放与其内在儒家思想发生激烈交锋之时,其人格的裂变必然导致其人生命运的惨烈。
  毋需赘述,只要窥其些许言行,我们便可推测其命运的必然走向……
  史书记载,在洛阳城外和会稽广陵时,嵇康都开过铁匠铺子。每天一大早,他就在大树下打铁。手中的铁锤,击向火红的砧上,火花四溅,叮当叮当的节奏,响彻了邻近的村庄,使其余的世界,包括那个时代的寒冷时间,皆显得寂静无声。《晋书》上说,嵇康“性绝巧而好锻”。其时,嵇康给乡邻打铁是不收钱的。一顿随意的酒肴就好了——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叮当叮当的节奏中去。打铁,或许是嵇康的另一种弹琴方式,音符是自由的,不固定的,如砧上火花随意飞溅,却有着某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其实,在嵇康打铁的诗意中,奇妙地隐含着一曲《广陵散》。
  打铁既然是为了图个快活,那么,他的铁匠铺子该是不想让人知道的。“团人”向秀深知他的脾性,所以每每来铺子打铁,总是悄悄而来,只顾埋头拉风箱。嵇康打铁,那借助于劳作,将生命与土地连接为一体的诗意象征,是多么健康而自然。当然,人们并非一开始就听懂了叮当叮当的节奏,或许至今仍没有听透。嵇康如此迷恋并不洒脱,亦不高贵的铁匠生活,更多的只是一种姿态,以显身处乱世的卓尔不群。
  广陵并非难觅之地。嵇康在此,岂能不被人找到?某一天,当朝宠信的贵公子钟会。“乘肥衣轻,宾从如云”,突然来到铺子前。钟会亦是博学多才之人,先前曾将《才性四本》文稿塞于嵇宅门缝而求教于他,大约是学术以及更多政治上的分歧,嵇康竟置之不理。而今地位变了,又带着当年的积怨,之于嵇康,是祸是福甚是难料。然而,嵇康的所作所为,到底令在场的人们为其捏一把汗。不是吗?嵇康顾自锻炼,不交一言。待钟离去,则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年少时就“浮华交会”的钟会,原以为自己的玄学思想能和面前的思想领袖发生共鸣,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嘲讽,自然心怀嫉恨。于是答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是走了,嵇康这不与世俗合流的禀性,却让自己再也无缘生命中的宁静,而从此走向了衰败。他俩的这番对话实在是违背自己“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政治观了。
  性格决定命运,嵇康的不幸怕是一种必然。当好友、魏晋名士山涛举荐代官时。他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不再顾及朋友的面子,愤然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其愤慨的程度,其口无遮拦的嬉笑怒骂,从片言只语中即可窥其全豹:“也许你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想拉一个祭师做垫背吧……你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入沟壑不可……你如果想叫我与你共登仕途,其实是在逼我发疯……”不啻于此,信中嵇康“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并且揭穿“礼”的虚伪,“法”的荒唐,完全公开了与司马氏利益集团之不可调和的矛盾。
  令嵇康进一步走向深渊的,则是“吕安”之案。事情的原委是:嵇康有两个好朋友,是兄弟俩。哥哥吕巽,弟弟吕安。吕巽奸污吕安妻,反诬告吕安虐待母亲,不孝顺。吕安引嵇康为见证,嵇义不负心,愤然而起,既出庭作证,又挥笔作《与吕长悌绝交书》。信写得极为悲愤,一边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一边后悔自己以前一直劝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吕安了。
  让嵇康始料未及的是,前后两封绝交信,都落到了钟会手里。为此,钟会在司马昭面前力谮嵇康:“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飞起来,陛下统治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但我只想提醒陛下有必要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陛下知道他为什么给山涛写那样一封绝交信吗?据小人所知,他是想帮助别人谋反,而山涛反对未能成功.他便恼羞成怒与山涛绝交。陛下知否,过去姜太公、孔夫子不是也诛杀过那些危害时尚、扰乱礼教的所谓名人吗?现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诡谲、举止异常,又诽谤圣人经典,这样的人,任何统治天下的君主都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淳正风俗、清洁王道。”原本就只是一般的私信,司马昭也就没当回事,在他看来,一个“不孝者的同党”,和一个把“官场仕途说得如此厌人”的文人该受何种处罚,实在难以定论。钟会却极尽造谣中伤、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之能事,进谏谗言,终于令司马昭下定了处置嵇康的决断。
  真正令嵇康惹下杀身大祸的,则是嵇康放胆拿王凌、毋丘俭和诸葛延等三次在淮南起兵反司马氏的触目惊心的时事,纵笔写下的《管蔡论》。其名义上是替被周公、孔子视为大逆不道的管叔、蔡叔翻案,骨子里是为王凌、毋丘俭和诸葛延的“叛反”鸣冤,是影射司马氏父子阴谋篡位的行径。毫无疑义,嵇康明显把讥讽矛头指向了司马氏集团。至此,司马氏集团又怎能坐视不理呢?司马氏可以容忍阮成、刘伶辈的狂放,可以容忍孙登、皇甫谧辈的隐逸,却绝不能容忍嵇康的性烈。
  嵇康的死,很惨烈,亦很从容。刀杀嵇康的刑场设在洛阳东市。刑场上,烈日下,他想起了早年在白塔驿舍(在今绍兴县陶堰白塔村)中练琴,有一天夜里,忽然来了位自称古人的老翁,坐琴旁与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