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街 舞

作者:叶 梅




  一
  
  现在,那条粉红裙子又快转到跟前了。暗淡的背景下,醒目的粉红,带着一道道数不清的皱褶,波涛似的大摆,转动起来像一把宽大美丽的阳伞。女人的腿时隐时现,陀螺似的转动着。
  这里不过是街道的一个拐角,铺着鸡刨石,简简单单的,可一到天黑,就像变魔术似的,眨眼就花里胡哨了。一圈圈小彩灯在飘着花絮的杨树上细巧地缠绕着,眨巴眨巴地闪烁,妩媚得很。密密麻麻的人,如同雨后林子里突然冒出的蘑菇,一下子拥集在这里,然后热闹地跳开了。城里人吃过晚饭,都到街上来跳舞。三娃在一旁看着,身旁人流滚滚,夹着一股股汗臭、廉价的香水味儿,还有烧烤,呛鼻的浓烟随风飘来飘去。
  三娃他们快盖好的新楼就在旁边。
  一开始,见拐角这里人多,还以为有人打架或是出了车祸——人多的地方大都是出了事。但走过来一看,“嗬,跳舞呢?”三娃惊奇地说,便马上有些兴奋,想走近又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走近了人们就会误会他也是去跳舞的。三娃可是不会跳舞,累了一天,跳那干什么呢?三娃想。但人却站着不动,饶有兴味地看着。一曲曲的,男人搂着女人,转动着,就像开锅的饺子,一个个起伏不定。看久了也无趣,不像看戏,戏台上的角色总拿眼神逗着你,想惹得你一哭或一笑,这里人家自己跳自己的,跟你不相干。
  可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当儿,那条艳丽的裙子,突然将他的目光抓了一下。那会儿还是冬天,冷冷的,最后一场残雪,大街上流着雪化的黑水,楼群灰暗,而居然蹦出这样一种粉红,翻飞着,左右旋转,像峡口开春的桃花。说不清为什么,三娃的心里就好喜欢,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呢。
  从三峡老家出来打工,长短算去两年多了,只回去过了一次端午。三峡人说“年小端午大”,春暖花开之后,将鲜香的粽叶从山上摘下来,用江水洗净,包出一个个小巧的米粽,一串串跟艾蒿一起挂在门前。然后划龙舟,将粽子送到最远的江滩,祭奠一位先人。先人叫屈原,三娃的家乡也是屈原的家乡,划龙舟的时候,大家一起放声地喊:“三闾大夫啊,魂兮归来啊!”
  可三娃这个端午也没有回乡。一眼看去,粉红裙子仿佛成了个活物。有时它慢悠悠的,沉得住气,只是前后一点一点挪动,裙摆不动声色,高贵地保持着镇定。有时它情绪活跃,碎花似的绽开了,流水一般向前滑动,大块的裙摆像搅拌好的水泥,柔软地倾泻,三娃担心会拖出一地颜色呢。还有的时候,如一阵狂风吹来,从面前眼花缭乱地飞旋而过,就跟桃花似的,风吹得花瓣满天。
  每晚不再跟毛娃子他们打牌,用钢精碗吃完饭,通常是炖大白菜或茄子,夹杂几块五花肉片,然后抹把脸,就闲散地走到拐角这儿来了,仿佛有些固定的事在等着他。先是站着,一只脚踩在花坛沿上,胳膊肘撑着膝盖,休闲的样子。随后等有人空出石礅,就赶紧坐下来,那一排圆滚滚的石礅,挨个刻着象棋盘,其实是水泥做的。城市的这种巧妙不少。三娃就在那儿一坐一整晚,一副老看客的表情,淡淡地微笑,有些不屑似的,但一动也不动,不像好些人来来去去,大呼小叫地凑近了,看一眼就又走开了。有时候,毛娃子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在他肩上狠拍一掌:“你狗日的看痴了?”然后问有烟没得,在他胸前和裤兜里摸,瘪瘪的,只有几个小小的硬币。三娃防着他,把2元以上的票子都藏了起来,说:“我烟都戒了,你又不是不晓得?”
  毛娃子瞪他一眼,说:“狗日的攒钱攒得狠,未必还想娶个城里媳妇不成?”说着眼神歪歪地朝圈里跳舞的女人打量,说:“三娃,那边那个女的胖得可以,一揪一把肉,软和。”坏笑着,又指一个,在人堆里鹤立鸡群,却是一张小脸,皮绷得紧紧的,一脸严肃的样子,跟她跳舞的男人努力地挺胸亮格,还是像吊在这女人的胳膊上。毛娃子贴着三娃的耳根说:“下雨你不用打伞,往她怀里一钻就行了。”说笑一阵,毛娃子就走了,他不耐烦,说都是别个的女人,看也是白看。
  三娃不管他的,就坐在那里。
  那粉红裙子摆弄着熟悉的姿势,起伏着,从三娃的脚边扫荡而过。能感到裙子带过的小风,带着凉气,柔柔的,像一只手,将他的脚轻轻拂摸了一遭。三娃心里一抖,很惬意。如果这也有粉丝的话,他三娃就做定了粉红裙子的粉丝。
  一会儿,舞曲停了下来,那裙子也停下了。
  这回离三娃很近。一直以来只看那裙子,却从未看清过穿裙子女人的脸,这回可以仔细地去看。女人侧着身子,看得出有一个高高的鼻梁,额头亮亮的,眼部很黑——也许是画的,整张脸却看不太清。这灯光,毕竟只是些小喇叭花,含混地照着,所有的情形都有些混混沌沌。女人手舞足蹈的——她在跟人说话,热烈、生动地做着手势,粉红裙子随着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摆。上身反而显得有些僵,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小短装,在三娃看来,实在是将女人的身体箍得太紧。同时,她用一根洁白的丝巾——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在手上摇来摇去,像是热了,朝脸上扇着风。
  乐曲很快又响了起来,一个站在她跟前的男人朝她两手一摊,女人就以很快的动作转身搂在了一起。白丝巾晃晃悠悠地飘在了地上。
  女人跳舞性急,还没来得及将丝巾掖进怀里就松了手。
  白丝巾飘落的姿态有点像鸽子花,这城市没有那种花,只有三峡那边才有,学名叫做珙桐,花形奇美,白茸茸的,翘着嘴,活脱脱是惹人怜爱的小白鸽。现在,这团粉白躺在了尘埃里,离三娃不远,一双双脚从它旁边踩过,眨眼间,已经有半个脚印染黑了它。它旁边还有一些人们扔下的垃圾袋、矿泉水瓶子和烧烤的小棍,风吹着,它很快就要飘进那堆垃圾里了。三娃走了过去,缩手缩脚的——三娃在这城里常怀着羞涩,好像一个刚转校的小学生,总担心自己做错了事。
  但他还是弯下了腰。就在这一刹那,旁边伸过一双手来。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跟他一样弓着腰,用一双锐利而又不容侵犯的目光,逼视着他。三娃很熟悉那种目光——只有城里人才具有的,漠然而又犀利。三娃避开他的眼神,不想招惹他。老头每晚都在拐角这里捡东西,时常旁若无人地骂街,谁也听不清他骂的什么,但老头声若洪钟,哪怕舞曲响彻云霄,只要他开口,轻易就会镇住一圈人。
  三娃讪讪地走开去。背光的花坛那边,有一排比人高的小树,他到树跟前撒了泡尿。怨不得他,这里本来就尿臊味儿冲鼻——跳舞的城里男人也都到这里撒尿。那边新修的公厕,像是做了小卖部。但回过身来时,却见那条白丝巾竟然还依依地躺在那里,老头只是捡走了能卖钱的矿泉水瓶和一些广告纸。 三娃简直有些惊喜,他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丝巾抓了起来。
  
  二
  
  从外面看,三娃他们盖的新楼总那样,只是包裹的绿色毡布渐渐变得灰黄,白天会传出零星的敲击声,晚上就像睡去的怪兽,除了额顶上的射灯,周身是一点光亮和响动都没有了。不像周边那些楼房,一到夜晚就贵夫人似的,浑身珠光宝气。
  而其实,这楼每天都在他们手上变化着,比如一个人,先是有了骨架,然后有血有肉,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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