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演戏

作者:尉 然




  说起来,张相生进宣传队的条件是足够的。他的自然条件不错,高挑身材,浓眉大眼。演技也不错,主要是他的嗓音洪亮,嗷一嗓子,能把树上的老鸹吓飞了。可麻烦出在他的家庭成分上。按理说,张相生应该有自知之明,一个富农子弟,想进宣传队当演员,简直是痴心妄想。但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张相生就是一只个别的鸟。
  张相生实在是太想上台表演了,想得都快疯掉了。咚咚锵锵,锣鼓敲响了,张相生威风凛凛地走着台步上场了,一个亮相,台下哗哗啦啦就是一片掌声。
  揉揉眼睛,是个梦。
  白天也做梦。
  白日梦。
  有时正端着碗吃饭,张相生就走神儿了,将碗一撂,就翘起了兰花指。
  张相生的母亲拿胳膊碰老伴儿,说瞅瞅,又做梦了。
  父亲张全有摇摇头,唉。
  实在憋不住了,张相生就去找了支书吉宏志。
  当时,我们黄楼生产大队支书吉宏志的权力蛮大的,几乎什么事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如果吉宏志说,行。你就能参加大队的宣传队了,偷着乐去吧你;如果吉宏志说,不行。你趁早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想瞎眼也甭想表演节目。
  没办法,没道理可讲,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张相生走进院子的时候,吉宏志正扬着脖子将最后一杯酒往嘴里倒。吉支书每天中午都要喝上二两小酒,酒后脸上总是蒙上一层威严的酱色,一喝酒他工作起来就显得很有魄力。
  啪,吉宏志把杯子暾在了桌子上。
  张相生吓得一哆嗦。
  不过,张相生还是壮了壮胆子搭讪说,支书,我……有屁快放!吉宏志不耐烦地说。
  张相生小心翼翼但又很快地说,我想进宣传队。他怕自己说慢了就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你说什么?吉宏志通红着眼珠子盯住张相生的脸,我不会是听错了吧?
  果然,吉宏志这一问,就把张相生的勇气问跑了。张相生垂下脑袋,嘴里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嘟囔的是什么,声音低得连蚊子声大都没有。迟迟疑疑地,张相生从怀里摸出一个红皮的塑料本子,是一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多少让张相生的勇气又回来了一些。张相生结结巴巴地说支书,我……也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吉宏志问,这话是谁说的?张相生说毛主席说的。说着张相生就双手捧着把红皮语录本递了上去。吉宏志翻了翻语录本,纳闷地嘀咕,毛主席会说这话?别是他老人家喝多了说的醉话吧?见吉宏志犹豫了,张相生趁机赶紧重复了一句,我想进宣传队。吉宏志突然就笑起来,笑得浑身直颤,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其实刚才张相生说第一遍的时候吉宏志已经听见了,只是乍一听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罢了。张相生说头一遍的时候,吉宏志就想笑,只是太突然了,他没来得及笑出来。现在他确实绷不住了。他笑,是觉得张相生的话可笑。想想吧,一个富农子弟竟然要进宣传队,真他娘的要让人笑死了!
  吉宏志笑,张相生也只好赔着他笑。除了陪笑,他还能做什么呢?可想而知,张相生的笑是多么难堪,你根本就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吉宏志的笑是戛然而止的。
  一下子就不笑了,说停下来就停下来了。
  就像刚才没笑过一样。
  嘎嘣,吉宏志把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碎了。
  吉支书的牙口好。
  接着吉宏志扔进嘴里的是一颗辣椒。干的红辣椒,过油炸糊,辣味去了些,香味却出来了。那天吉宏志碟子里的下酒菜就这两样,花生米和油炸干辣椒。吉宏志塌蒙着眼皮嚼着,好像张相生这个人根本就没在他面前站着。张相生不自在地扭了扭腰,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站下去,还是走开。花生米和辣椒嚼完了,吉宏志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进屋睡觉去了。丢下张相生一个人,木桩似的杵在那儿。
  张相生挠挠腮,知趣地离开了。
  等吉宏志睡完觉走出家门,发现走他后门儿的换了一个人。张相生的父亲张全有正在他们家大门外的墙根儿蹲着。张全有见了吉宏志,赶紧站了起来。张全有双手插在袖筒里,腰弓着像个虾米,脸上的皱纹如同秋天绽放的菊花。
  支书。张全有弓了弓腰叫了一句。
  吉宏志居高临下地望着张全有的后脑勺儿,说老东西,你是不是也来替你儿子说情,让他进宣传队,嗯?
  还没等张全有回答,吉宏志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他不愿意搭理他。
  张全有小跑着跟在吉宏志的屁股后头,说不是不是,支书,您误会了。我是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他他,太不自量力了。他是个神经病。您想想,像我们这种人,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进革命的宣传队?您千万别生气,别搭理他个龟孙。他这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想到云彩眼儿里去了,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张全有这个老富农,一连用了一大串歇后语,来比喻儿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只顾低着头絮叨,不小心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抬头一看,是撞上了吉宏志的屁股。吓得赶紧后退了几步。
  吉宏志用肩膀颠了颠披着的衣裳,说,噢。
  我们黄楼大队的支书吉宏志就是这么牛皮,他从来不跟谁多说话,他惜“话”如金。他有时只说一个字,或者几个字,就等于你说了一大堆话。他在这里说噢,可以解释为我知道了,你不用多罗嗦了,我不答应你儿子进宣传队就是了。
  张全有放心了。
  老子放心了,儿子张相生却还没有死心。
  相反,张相生那天找过吉宏志支书以后,不是气馁了,而是更加坚定了进宣传队的信心。他的信心是建立在吉宏志的下酒菜上。在吉宏志看来,虽说花生米和油炸辣椒可以当做下酒菜,但和外腰比起来,那就差远了。张相生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那天他听清了吉宏志在进屋睡觉时嘟囔的那句话。吉宏志嘟囔的是,他娘的,要是有外腰下酒就好了。
  外腰,俗称蛋。所谓的蛋,不是鸡蛋,也不是鸭蛋,而是阉割下来的猪羊的蛋。
  一个爱拿猪羊蛋下酒,一个爱演戏。本来这两个人的爱好没有关系,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吉宏志是支书,张相生是普通百姓,所以吉宏志能管住张相生。让谁演不让谁演,支书吉宏志说了算。这样一来,就将两者的爱好紧密地联结起来了——吉宏志的爱好支配着张相生的爱好,张相生的爱好服从于吉宏志的爱好。张相生要想表演节目,就得想方设法搞到猪羊蛋让吉宏志下酒,把他哄高兴了。只要他一高兴,事情就好办了。
  思路有了:要想进宣传队,就得给支书搞到足够的猪羊蛋;而要想搞到猪羊蛋,就得先过黄老三那一关。
  黄老三是个劁匠。
  除了劁匠,黄老三还有着另一种身份,地主。黄老三是怎么由地主过渡到劁匠的就不好说了,反正他的技术挺娴熟的。伸手捞住猪娃子的一条后腿,翻它个肚皮朝天,屈膝跪结实了,小刀子白光一闪,噌,猪刚吱吱叫唤了两声,传宗接代的玩意儿就搬家了。黄老三也不缝合伤口,随手在地上抓一把浮土,往伤口上一搓,行了。当然了,黄老三不只劁猪,也骟羊。
  张相生找黄老三搞猪羊蛋,算是找对了人。
  哪天黄老三割下的猪羊蛋都有十个八个的。
  只是,张相生找到黄老三的时候,黄老三并没有给他好脸色。黄老三一口就回绝了,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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