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地衣

作者:温亚军




  一
  
  不用回头,黄菲儿都知道是小姑来了。小姑身上有股味道,这种味道很复杂,动物内脏的腥臭味夹杂着卤肉的香味儿。小姑家在镇街上开着一家卤杂碎店,从四处收来动物内脏,清洗干净后加工成各式各样的卤味。卤制品是很香的,离很远就会嗅到。但内脏的腥臭味就像一堆素净颜色里的大红,总是先一步逼过来。就像爷爷身上永远有种地衣的咸涩味儿一样,人没到,身上的味儿会抢先一步暴露他的行踪。
  黄菲儿把头埋在作业本里,手中的铅笔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嘴里嘟囔道:“小姑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打断我写作业啦。”
  “哎——我说,”黄婷婷拖了一声长腔,装作气恼地走到侄女后面,揪住她的小耳朵说,“你这个鬼灵精没回头看,咋知道是我来了?”
  黄菲儿甩开小姑粗糙得砂纸一样的手,抽抽鼻子说:“还用看吗,离二里地都能闻到你身上的腥臭味儿,你就不能洗澡时多使些沐浴液!”
  黄婷婷的眼圈红了,怕被黄菲儿看到,背过身,说:“连菲儿都嫌弃小姑啦,看来我真是招人嫌,是个多余的人了!”说完,泪珠儿滚滚落下。
  黄菲儿丢下铅笔,跳起来搂住小姑的腰,把脸贴到她后背上,轻轻说道:“小姑,我可没嫌弃你,你知道的,我最爱吃小姑家的卤杂碎了,小姑就是身上的味儿再大再臭,菲儿也不会嫌你的。何况,”她抽抽鼻子,“小姑身上还有卤肉的香味呢。”
  黄婷婷扑哧一声乐了,抹把泪,转回身把菲儿揽在怀里:“就知道菲儿最疼小姑了,你这个鬼灵精,像你爸一样能糊弄人。不过,小姑还是喜爱菲儿小嘴巴里出来的唬人话,听着心里舒坦。菲儿快写作业吧,不然,待会儿奶奶又得生气了。”
  黄菲儿回到桌前坐下,没心没肺地说:“奶奶早上给我规定,今儿个不写完第三章英语,别想离开这个屋子,奶奶真够狠心的。小姑,我想早点儿回喀什城里去,不想在桑那镇待了,这里没意思,奶奶管得这么紧,冬天放了寒假我要再来才怪呢!”
  黄婷婷不悦道:“死丫头,就这么恨奶奶?你爸妈在城里哪有时间管你,把你当羊放,都快疯了,奶奶管你还不是为你好,好歹都理不清!你要回喀什自己回去,我回头告诉奶奶不要送你,看你一个人敢坐汽车回城,路上叫坏人把你拐卖给人贩子才好呢!”
  菲儿扭过头哼了一声:“不送就不送,谁稀罕!我爸爸说,火车很快就通到喀什啦,听说铁路要经过桑那镇哩,到时我一个人坐火车走。火车上可有警察叔叔呢,坏人要拐卖我,就叫警察抓他。”
  “鬼灵精!”黄婷婷刮了一下菲儿的鼻子,说道,“火车经不经过桑那镇,八字还没一撇呢……”
  “当我不知道,你们北街的人家都已经拆旧房盖新楼啦。”菲儿打断姑姑的话,说,“火车路要从北街经过,还哄我呢。小姑,听他们说,那个盖楼的包工头高远明是你以前的……”
  “闭嘴!”黄婷婷脸色突变,断喝道。
  见小姑生气了,黄菲儿耷拉下眼,撅起嘴,一副委屈样。黄婷婷不忍心,收起自己的愤怒,揽住侄女的肩膀,柔声道:“写你的作业吧,到时完不成,看奶奶怎么收拾你。”
  菲儿仍然撅着嘴,把笔扔到桌上,气咻咻地说:“这么多能写完吗?写到晚上不睡觉都写不完!”
  “有这阵磨蹭的时间,早写完一半啦,还不快写。”
  “可是,我已经答应得豆他们,晌午时一起去看小林家杀牛哩。”
  黄婷婷觉得奇怪,问:“好端端的,小林家怎么杀起牛来?”
  黄菲儿来劲了,又扔下笔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大家都说小林家牛肉面里的牛肉是买来病死的牛,吃不死人,但会得慢性病,你没看最近没人到小林家馆子去吃牛肉面啦。”
  “那跟杀牛有啥关系?”黄婷婷还是没弄明白。
  黄菲儿大人似的叹口气:“唉,小姑,你真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他们这是杀头活牛证明给大家看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牛,可奶奶偏要我写这么多作业。”
  按理说,黄婷婷心里应该惦记着小林家的那挂牛杂碎,桑那镇好久没人杀牛了,人们快忘记牛内脏是什么味儿啦,尤其是牛肚,恐怕连形状都记不住啦,经常有从乡下来的老人到杂碎店咽着口水打问。可是,自从传言火车要经过桑那镇,高远明出现在北街的建筑工地上,黄婷婷的心里乱糟糟的,对杂碎厌恶透顶。她哀叹一声,把手搭在侄女头上,轻轻抚摸着说:“那你还不赶紧写,我刚才过来时看到,小林家已经把牛牵出来啦。”
  因为经常洗动物内脏,黄婷婷的手被地衣水浸泡得比砂纸还粗糙,本来她还要摸侄女稚嫩的脸,却被手上一层一层裂开的干血口子吓住了,怕它们会像刀子一样割侄女的脸,便收回了手。
  黄菲儿听小姑这么说,把铅笔扔下,“呼”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跑,被黄婷婷一把拉住:“其实小林家的牛还没牵出来,我这么说是催你快点写作业,你也不看看还没到晌午呢,你要不把作业写完,不怕奶奶骂呀!对了,奶奶呢,咋听不见她的声音?”
  “奶奶一大早就被后街的何石头叫去帮忙啦,他老婆要生孩子,说是折腾了一夜,恐怕不行了,这会儿说不定早去阎王爷那儿……”黄菲儿意识到自己这话说过了头,抓过铅笔咬在嘴边,歪着头又说,“小姑你怎么不问爷爷在哪儿?”
  黄婷婷摇摇头:“这还用问,肯定去野滩铲地衣了!”
  黄菲儿吐掉嘴里的铅笔味儿,“嘿嘿”一乐:“小姑这回可说错啦,爷爷今儿个没去铲地衣,他一大早就不高兴,蹲在后院生闷气呢,你不会没闻到爷爷身上的地衣味儿还在家里盘旋啊?”
  “去,写你的作业去!”黄婷婷一听到“身上的味儿”就烦,一把将侄女推坐下,去后院找父亲。
  
  二
  
  说实话,黄琪英一开始并没把地衣看得比生命还重,铲地衣久了,变成他的一种职业。谁干一种职业久了不会有感情呢?他对地衣有了感情依赖,要是哪天不去铲,就会觉得少了什么,全身不舒服,干别的事总集中不了精神,心里软塌塌的。慢慢的,地衣就黏合到他的生命里,变成他生存的一部分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家里到处都得花钱,地衣虽然不太值钱,可还能换几个钱贴补家用。再说,大女儿黄珍珍的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第一年就要一万多块钱学费,她那个家庭情况,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女婿是个老实疙瘩,当初看上的就是这点,眼下才看出来老实不中用,连儿子学费都凑不够,珍珍的头发眼看着一根根地愁白了,黄琪英把他铲地衣积攒的那点钱全给大女儿垫上,连个底都盖不严。铲地衣攒不下钱,只攒下了他铲地衣的名,在桑那镇,谁不知黄琪英是铲地衣的高手?别人在荒滩上找一天,铲来的地衣不是含碱量大就是含硝量大,唯独含盐量小。只有黄琪英铲来的地衣盐分高,腌的酱菜不腐烂。镇子南头的何达海家腌酱菜缺不了地衣,加碘盐腌的菜会腐烂,黄琪英铲的地衣,除一小部分供小女儿家洗杂碎外,大多供何达海腌酱菜。何达海家的酱菜生意还算不错,漫长的冬天,谁家离得了酱菜?总不能就着西北风喝大碴子粥吧!桑那镇这鬼地方,冬天白毛风刮得地皮都冻结成铁了,别想见着一点绿色,更别想新鲜菜。何达海腌制的大头菜、酸白菜、黄瓜条、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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