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怅望千秋的历史情怀

作者:罗成琰




  中国知识分子历来具有一种深沉的历史情怀。古人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千岁忧”当然指向未来,人们关注和思考着千百年以后人类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但它同时又指向历史,是人们对自己所走过的漫长而又曲折的历程的一种回眸与反思。无怪乎中国古代的文学一直对历史一往情深,怀古览古吊古之作比比皆是。即使是一些描写现实的作品,也常常浸透着悠远的沧桑之感,今天与昨天遥相呼应。
  实际上,历史情怀是人们以自身的生命去感悟和体验历史,是去历史长河中寻找属于自己生命结构的那部分底蕴,是去破译构成代与代之间、一个历史阶段与另一个历史阶段之间某种连续性和同一性的文化密码。作家常因历史情怀而博大,作品也常因历史情怀而升华。
  李元洛先生的新著《怅望千秋——唐诗之旅》便是这样一部弥漫着历史氤氲的作品。作者站在二十世纪末,远眺千秋之前的唐代,与唐代诗人对晤,与唐代诗歌神交,说不尽的历史感喟,道不完的人生咏叹,作者种种复杂的意蕴和情思尽在“怅望千秋”四字之中。
  人们走进历史,并不是盲目和莽撞的,而是有所选择、有所扬弃,人们在寻找那些与自己有缘的灵魂,在发现那些使自己激动和震颤的事件。李元洛先生自云:“在纷纷扰扰琐琐屑屑的日常生活中,在酒绿灯红人欲横流的滚滚红尘里,我常常怀念和重温千年前的唐诗,如同晤对一位能以心相许的朋友。”“与那些出色的唐诗与唐诗人相对,炎炎酷夏,手捧的是一握使人心肺如洗尘俗顿消的清凉;凛凛寒冬,身拥的是一团即之也温生机不息的炉火。”正因为作者把唐诗和唐代诗人视为心有灵犀而可神交的友人,所以,他才充满激情地去亲近和拥抱它们,用自己的生存体验和审美感受去重新诠释与激活它们。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理解,这样一部以唐诗为审视和论述对象的著作,为什么没有去寻章摘句、引经据典、训诂考证,追求所谓的学术性,而是把艺术的聚焦点投射在诗人不幸的身世、悲剧的命运、绝世的才情、桀傲的性格和高贵的灵魂的描述与塑造上。作者写杜甫,主要落笔于他晚年的漂泊和病体的支离,落笔于“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人生况味,落笔于他虽然日暮途穷,却仍心忧天下,情系苍生,以一己之心担荷天下人之苦难的良知与人格力量(《怅望千秋一洒泪》)。作者写王昌龄,突出的是他傲视权贵,嫉恶如仇,脱略世务,不拘小节,作者对这位“诗家天子”竟然不幸屈死于恶吏之手表示了极大的愤慨:“正人君子往往受制于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有的甚至死于其手,这真是历朝历代都花样翻新地上演的悲剧。”(《诗家天子》)作者写柳宗元,刻意营造的是寒江独钓的意境,抒发了柳宗元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况中,远谪南荒离群索居的孤独和坚持信念不随俗浮沉的孤傲。(《独钓寒江雪》)作者在抒写上述诗人生活的痛苦和孤独的同时,还上升到了生命与宇宙的层面,对小与大、偶然与必然、短暂与永恒、天长地久与易折易逝之间不可消解的矛盾进行了紧张的思索,对人生和宇宙的终极意义进行了“天问”般的探寻、追求和呼唤。
  历史情怀不同于历史理性。它面对历史不可能冷静客观,无动于衷,一副铁石心肠。相反,它常常显得多愁善感,儿女情长,并注入了作家的主观情感和生命体验,历史与生命融为一体。李元洛先生在该书中既带领读者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唐诗之旅”,又真实地展示了自己的生命之旅和心路历程。作者同唐诗仿佛是一种异质同构关系,唐诗中的一些意境、意象和情感唤起作者多少身世之感和生命之慨。六十年代初,作者曾经万里迢迢,远赴青海谋生。迎接他的是辘辘的饥肠与冰冷的荒凉,可他也与唐代边塞诗中的明月撞了个满怀。一轮边塞的圆月,正从群山之上涌出,圆在高原纤尘不染深蓝如海的天空。作者油然记起李白的诗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轮边塞月给了作者极大的慰藉,作者甚至感到哪怕历尽磨难,只要与李白的边塞明月千年后实地相逢就感到很满足和富足了。唐代诗人对时间和生命特别敏感,他们的许多诗篇都表现了韶华易老、青春不再的感伤和珍惜青春与生命的永恒主题,“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李贺),“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杜荀鹤),这些诗句激起了作者强烈的共鸣。作者感觉仿佛是在转瞬之间,自己的青春已不知去向,中年也下落不明,李商隐的夕阳已斜挂在向晚的天空,于是,作者不禁蓦然心惊,怆然回首。但作者仍在赞美青春,向往青春,甚至期待自己的夕彩能在一夜之间变为壮丽的朝霞。作者不仅在《全唐诗》里进行他的“唐诗之旅”,而且追踪千年前诗人们的足迹,跋涉在唐诗中出现过的名山大川与名胜古迹中。长安、渭城、灞桥、兴庆宫、大雁塔、华清池、曲江池、五台山、庐山、滕王阁、永州、浯溪、龙阳、南湖、汨罗江这些唐代诗人们游历和吟咏过的地方,都叠印上了作者的屐痕。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时间已逝,而空间犹在。作者在这里寻寻觅觅,寻觅诗人们当年的身影,感受诗人们当年的境遇,捕捉蛛丝马迹般的历史信息,抒发千年后一己的情怀。主体生命的介入,使唐诗变得生动与鲜活;而唐诗一经与作者的生命历程联系在一起,又使作者变得博大和丰富。
  历史情怀并不要求人们钻进故纸堆,一味沉溺于古旧的岁月。它倒常常与现实关怀密切相连,甚至充满着现实批判激情。将历史延伸到现实,又将现实回溯到历史,历史与现实互为映照,互为发现,使现实批判具有深厚的历史感,使历史反思充满着强烈的现实感,这是历史情怀所追求的境界。《怅望千秋——唐诗之旅》便是这样。作者怅望的是千秋之前的唐代,立足的却是二十世纪末的当代。当代的社会现实、价值观念和文化思潮,不能不影响作者对唐代诗人与诗歌的审视和评价。作者也不能不将两个迥异的时空系统(实际上也是两个迥异的价值系统)进行比较与判断。作者的价值取向是明显的。他惊羡唐代诗歌是千花齐放的花园、万珠咸集的宝库,他心仪唐代诗人旷世的才华与人格的魅力,他把景仰的热情和礼赞的词汇都倾注给了唐代诗歌和诗人。而当他返观现实,他的神情顿时收敛,目光变得严峻,嘴角甚至挂着一丝丝苦笑与冷笑。他把当前拍天的商潮和动地的钱潮砰的一声关在门外,而遁入自己世外桃源般的小小书房,宁愿去倾听千年前诗人的孤吟独唱。他愤慨当今之世,观念日新而世风日下,物欲横流人欲也横流,拜金主义无孔不入,那种以心相许不计贫富和门第的真纯的爱情,大约只能从诗经从汉魏乐府从唐诗人中去寻找了。他尤其抨击现在的文坛阴柔琐屑平庸世俗之风日炽,格高调远黄钟大吕之作难逢,作品粗制滥造,作家自吹自擂。与唐代诗歌和诗人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别。当然,我们可以指出作者的姿态过于偏激,言辞也不乏刻薄,甚至流露出厚古薄今的情绪,影响了作者现实批判的深度与力度。但是,历史情怀又无法像历史理性那样完全理智地从历史法则、社会发展规律的角度来看取和评价生活,而是时常听凭心灵和情感的驱遣,注重人性的完善,追求情感与道德的世界,对现实作出情绪化的臧否。这样,作者的偏激与片面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我们甚至不妨把它视为“深刻的片面”或“片面的深刻”。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千年以前杜甫凭吊楚国诗人宋玉的诗句,抒发的是一种深切的历史情怀。他肯定没有想到千年以后又有一位作者引用他的名句来凭吊他以及其他唐代的诗人们。人生代代无穷已,历史情怀也将绵绵无绝期。
  (《怅望千秋——唐诗之旅》,李元洛著,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