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9期

马二先生看女人

作者:陈四益


  女人是人人要看的,但马二先生不看。圣人慨叹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但马二先生是个例外,他听圣人话,是好德的。夫子还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马二先生虽非少年,但身体好得出奇,人又长得魁梧,血气嘛,正是“方刚”的时候,自然仍在“戒之”的时节。
  戒之的最好办法,当然是不看。一看,难免把持不定。所以老子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老子是道家,同夫子不同派,但夫子曾问道于他,可以联宗,他的话自然也是要听的。因此,马二先生打定主意,就是不看,再好的女人也不看。
  马二先生的时代,女人是不许人随便看的——至少“好人家”的女子如此。《红楼梦》里“王凤姐弄权铁槛寺”一回,写贾府女眷在去铁槛寺途中到一农庄打尖,去前“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一回写贾府女眷去清虚观打醮,凤姐“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及至那天,一个小道士来不及躲出去,慌了神,撞到了凤姐怀里,被凤姐一扬手打了一个筋斗,还被众婆娘媳妇围住,一片声:“拿,拿,拿!打,打,打!”吓得跪在地上乱战。一个小道士尚且如此,要是一个大男人,更不知该如何了。
  女人不能随便看,这是中国的圣人们为民着想,怕他们“知好色而慕少艾”,慕得急了,违背了圣教。所以采取极端的政策,恨不得把女人锁将起来,叫你看不到。看不到,也就没想头。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际,由父母作主,媒妁牵线,胡里胡涂配成一双,由你认定了“这一个”去“关关雎鸠”。无碍于传宗,有益于风化,实在是很精明的办法。
  可惜精明归精明,人的本性难移,这是孟夫子也承认的。他说,“好色,人之所欲”。比起后世那些一天到晚要人家“灭人欲”的次等圣人要贤明得多。因为本性难移,所以一有机会还是要偷看女人的。赶集、看灯,庙会、游湖、看戏,就是这有限的机会了。马二先生既然来到了西湖,在仕女如云的湖光山色之中,任他熟读圣贤,要想不看女人,其可得乎?
  吴敬梓这支笔着实了得。他处处要写马二先生不看女人,却又处处写他看得十分仔细。
  一入手,便道那西湖之上“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那竹篱茅舍也便罢了,金粉楼台里面不是女人却是什么。就像今天满街的洗头店、洗浴中心、洗脚店,进去的都是为了斋戒沐浴或讲求卫生么?不过,这还不能就断定马二先生看了女人,就像看到满街沐浴中心的人并不就知道里面怎么洗法一样。接下来写马二先生从茶室出来那段,就有点风光旖旎了:
  “吃完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荫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珮叮叮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
  你看,树下系了几条船,船上几个女客,一个个怎样在换衣裳,脱了什么,换上什么,无不看得仔仔细细,连那头饰的光,佩饰的声都不曾放过,真是大饱了眼福。等到全看清楚了,却道他低着头、不敢仰视地走过去了。清人黄小田,读书至此,评道:“马二先生不看女子,此是记者之词。”实在是未体作者文心,也未体马二之心。
  到了净慈寺,写的光景更奇。二道山门里两边廊上,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在这么个女人堆里,马二先生竟“捵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看到此处,不禁叫人想起盘丝洞濯垢泉中的猪八戒,化成鲇鱼在女妖裆中乱钻。但作者却道:“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着实令人绝倒。
  无论是一种宗教或者是一种主义,当其初创之际,创立者大抵都以其思想的创造与人格的魅力啸聚信徒,组成一个以共同理想结合在一起的团体。释迦牟尼初传道时,只有五位信徒,传道四年,有徒众千二百五十人;孔子也不过弟子三千。当这种宗教或主义还没有取得实际权力、甚至还在受迫害时,徒众大体都是理想主义者,律己较严,为了自己的信仰甘愿牺牲一切,因此也就渐渐得到大众的崇敬与拥护。待到这种宗教或主义取得了实际权力,为了分享权力与利益,大批徒众拥入团体,成员不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而团体的领导集体也多因新老交替而变得愈来愈失去思想的原创力和人格的感召力,于是只能依靠信守教条和严格内部戒律来勉强维持表面的统一。
  中国的儒家不是宗教,但因为儒家的理论成了官方的思想,学习儒家思想便成了官僚养成的必修科目。因此一时间一切想当官的,都成了儒家的信徒——孔子的门生。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当官,儒家的思想与理想只是他当官的门径,决不会真正去身体力行。所以头等圣人、次等圣人、三等圣人规定的种种清规戒律,他们从来不准备真正实行。这样,在团体内便生出了一批又一批言行分裂的两面派。两面派愈多,团体就愈腐败。而想维持这团体的人就会想出更多、更严厉的清规戒律。可惜,再严格的戒律也无法挽救这腐败的肌体,徒然使两面派更生出许许多多新的花样来。
  马二先生生活的时代,是儒学已经衰微的时代。儒生们如周进、范进、王惠等等,都是些国贼禄蠹。像马二这样信守圣人教条的又偏偏当不了官。而种种严酷的戒律,非但不能使假道学有丝毫收敛,反而近于戕贼人性,使人无法实行。就说看女人吧。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到面前,说不想多看几眼多半是矫情。有人回忆,陈毅同志曾经说,一个美丽的姑娘走过,我们的战士也会多看几眼的。我们的战士懂得美。这才是坦荡荡的胸怀。但那时的假道学却不肯承认这一点。明代有位大官老爷叫丘浚,看到儒学禁不住男女之欲,竟作诗道:“丑却天下妇人面,正得世间君子心”。为了维系那些扭曲人性的教条,他竟要不惜毁灭天下女子美好的容颜。其心理之阴暗令人可怕。
  马二先生虽然熟读圣贤,但心理尚未变态。他到了西湖,也想看看女人,这本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非法的事情。但是,他有惧于道学的教条,生怕人家说三道四。因此尽管心里想看,也偷偷地看了个饱,但还是要装出不看的样子。这种内容与形式的矛盾,构成了特有的滑稽。但从这里开始,他也渐渐可能成为口不应心的两面派的。吴敬梓大概已经感受到假道学的危害,所以他时不时会在《儒林外史》中向它掷去一柄投枪。马二游西湖,正是锋利的一柄,看官们切不要当作闲笔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