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哀民生之多艰

作者:流沙河




  本书中这一群畸零人,除了两位先生而外,我都不认识。本书作者从前也仅认识其中几位,且对他们的生存状态不感兴趣,更未想过将来会采访他们。这里说的从前,是指十年前的八十年代。那些年间,作者老威正在写现代诗,已具知名度了。年轻气盛的他,逞其狂狷之态,率其豪爽之情,跑到潜意识里去打捞沉船,摸些碎片,镶嵌成既难念又难懂的长长短短句,自己觉得快活极了,哪有兴趣去关心社会边缘的畸零人呢。必待身历一场惨烈的熬炼之后,看清社会真相,他才想起该去采访他们。他悟到,写他们,这是他的神圣职责。
  因为那一场惨烈的熬炼,他成熟了。其中诖误囹圄的四年,比大学更大学,一如两千年前汉朝“培养”司马迁那样,如今又用狴犴大学“培养”出作家来。四年毕业了,毕业即失业,他成为“多余的人”,也算是与世不偶的畸零人了。畸零人访畸零人,好比俗话说的“流泪眼观流泪汉”,心有灵犀可通,宜其探幽索隐,得吾人之所不得,写吾人之所不写,遂成鸿篇骏著。他目前的身份是“在野的作家”。这个身份是某个混混给他订的,见本书“北京混混周二黄”篇中。在野者,不穿制服不领薪之谓也。惭愧,我虽然退休了,写文章也不必再穿制服了,毕竟还在领薪拿补贴,仍住公家房,算不得在野。本书作者叫我写序,蒙看得起,敢不从命。那就借几寸篇幅,写几行浅见吧。
  首先,我认为本书开了我眼界,使我惊叹,使我不安。这种感受,很久没有过了。十年来,我厌读那些远离现实之作,藻饰浓疮之作,涂改历史之作,贩卖乡土之作,玩弄智巧之作,更不用说瞎眼颂德之作了。这些作品,大不足以扬大我之声,抒大我之困,小不足以进小我之德,娱小我之情,根本不严不肃,却自命为严肃文学,真是笑话。本书则不然,堪称为严肃。兼且有趣,随便翻开一页,皆能引诱你读下去。用对话体写人写书,便有这点好处。记得史坦倍克《人鼠之间》便是用对话体写的。
  本书中这一群畸零人,大部份或荒谬或凄凉,仅有五位既不荒谬又不凄凉,可以说是奇特人物。他们是老知青廖大矛、老军人廖恩泽、朝圣者旺吉、同性恋者倪冬雪、藏书家冉云飞,就这五位。而荒谬的列举出来就太多了,有光着屁股在街上肇事的酒鬼,有狱中的妄想狂,有专门制造假象的遗体美容师,有雇佣的哭丧者,有京城娱乐圈的混混,有口称“共同致富”会说“社会主义国家有个形象问题”的暗娼,有盼望成名的乞丐诗人,有迷信卜卦的女教师,有患梦游病的作家,有为爱情而毁了仕途的老右派,有风趣横生的老地主,有骗女色出了洋的无耻诗人,有滥得可怕的所谓民刊主编,有厉害而深沉的算命瞎子,有以垃圾养猪而发财的乞丐头儿,有说“知识分子还得从头学说人话”的愤懑的副教授,有在滥俗报刊混饭吃的清醒作家,还有信巫术的文学官员、骗子神医、神医的信徒小姐、死刑犯、嫖客,真够热闹的了。至于凄凉的就要少些了,有叹惋“世风日下”的琴师,有画家村里的穷艺匠,有拉二胡的盲丐,有跑滩的穷艺人,有崇拜高尔基的流浪汉。难得的是既荒谬又凄凉的那两位,其一为失学的流浪少年,其一为已故诗人海子。海子自杀身死多年,本书作者采访海子生前一位邻居,录其凭回忆的陈述,缕细致,不时插一二句评语,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让我们了解到这位不幸的诗人很可能是名场上的牺牲品,可悲可悯。本篇还写到当年四川的先锋诗人群之江湖义气,近似旧时代袍哥跑码头,有一套特殊的联络方式。其间也不免带有虚伪性和使小坏的,彰显出名场上的竞争之激烈。这些记载,虽然一鳞半爪,作为八十年代现代诗运动的史料,甚有价值。
  荒谬使人惊叹,凄凉使人感伤,本书除了这两点所谓的审美价值(这个说法实在可笑),尤以开人眼界、促人思考、导人觉醒为其旨归,倒不在乎文学上纯不纯啦美不美啦那些琐屑讲究。全书三十几篇,大半是“恶之花”,叫它怎样去纯怎样去美。关山难越,那样多的失路之人,本书作者凭着良心为他们写照,为他们悲哀。中国文学之一线生机正在此。我佩服他,尊敬他,亦正因此。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此杜甫梦李白所作也。愿本书作者平安。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在四川成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