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道德的暧昧性

作者:艾 云




  西蒙·波芙娃与萨特不仅是以自己的存在主义理论和创作成果留存于世,其中更有他们那惊世骇俗的情感处理方式:放弃婚姻,不经结合的结合,却永不离弃,而又允许双方偶尔的风流韵事。他们订立的“君子协议”,的确是为了克服现代人面临的尴尬的无法克服的伦理学困境。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因为这个世界虽然仍有战争、流血和不义种种关于政治理念的事务要求人们为之花费精力;但是,在警报解除,人们从避难所、从壕堑、从硝烟中走出以后,走进缱绻而迷蒙的长夜,那关于身体和情感的棘手之事很快就会到来。波芙娃和萨特究竟解决得怎样呢?
  萨特对波芙娃这样说:
  “我们之间的爱是一种真正的爱。但是,如果我们能同时体验一下其他意外的风流韵事,那也是件乐事。”
  她深有同感,当即表示同意。为什么不呢?这个男人的所想正是她所想。虽然这个时候她还在豆蔻年华,还不知等待她前方的命运纠葛到底有什么,但她知道那种永恒的许诺是不必做的,它会成为辉煌的囚禁。况且,她的内心冲撞之剧烈,是一点也不比男人差。
  他们知道人总为那伦理学处境劳心烦神。肉身总是蠢蠢欲动,听凭它放任自流,人将在泥沼里滚得满身的污秽;而用神性自律的原则束缚固然好,却又因冻僵感而使从事创造生涯的人达不到因窥测神秘而可能达到的深度。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认为将这个问题解决了,就可以腾出手去干更重要的事业了。
  起码后来萨特是觉得伦理学问题不再成为折磨他、令他伤脑筋的问题。他的语言为存在展开,这存在是个关于恶心、变形、荒诞、地狱的反讽剧目,是外部世界的冷眼打量,却不会在作品中将自己交付出去。萨特不为己虑而只为类忧。对于自己,有终生相伴的女友,又有许多别的女性成为他生活中的盐。他的生活是自己预先计划筹谋好的,他不为之喜也不为之忧。但是现在重新去看萨特的作品,却总觉没有以往所认为的那般重要和辉煌了。比如煌煌的巨著《存在与虚无》读来总显诘屈聱牙,那满纸的概念和术语,语感的失却连贯和断裂,意象过频的翻宕,飘思无定,让人读来满头雾水。倒是他并不太用心写出的《词语》一书,反倒有一种亲切素朴的动人。至于萨特剧本所描写的扭曲、恐惧的情绪紊乱与绝望固然也是带出了那时人们生存处境的实情,但在目前人们愈加想趋于平和安泰时,梦魇般的记忆是人们想遗忘的。因为那不美的场境人总想方设法躲开。在这个意义上,萨特完成的只是阶段性写作。
  对波芙娃说来,同意订约,她对后来萨特与其他女人的关系也能做到理解和宽宥,但她在私心里总有些些的醋意与妒忌。也许女人向来就比男人受更多情感之事的干扰和折磨。她想要摆脱伦理学困境却始终不能完全彻底,总有许多的不快、委屈、感伤以及愤懑。这必然成为她的言说资源。在她的《女客》、《人总是要死的》、《第二性》以及长篇自传体著作中均有披露。她也曾写过《道德的暧昧性》一文,直接对自己的情感历程由感性进入理性把握。萨特没有她的困惑,他写关于历史言说的文字,而波芙娃则无法摆脱欲望化叙事的笼罩。而现在来看,一个女人陷入困境中的挣扎,伸出无助的手向上,渴望攀援出深渊,一种凄绝的姿态帮助了她。波芙娃经由自己的不堪,那难以承受的失眠、痛哭以及彻底绝望的写作,更具有个人的确切与真实。那体温性文字唤醒了人们的细节记忆;也因此,在历史的长河中,那看似虚弱的内心情愫,那些痛穴与伤痕则狠狠触及人的感应与肌肤,这也许便在不经意中达到永恒。
  可能这正是两性之间在语言上的差异。比如男人更想给历史留下什么;女人则只想给自己留下什么。男人下笔时总想彪炳史书,有一种代天地立言的使命感;女人下笔时只觉那铅灰色重重堵在她的胸口,她要驱散这些。那欲哭无泪之时渴望让语言帮她度过难捱的长夜。
  
  一、不要承诺的承诺
  
  相识初期的波芙娃和萨特当然爱得是如胶似漆。
  但他们从开始认识到生命的结束,都是各自拥有自己的住房。住房是分开租,在相距不远的地方,每天或萨特来她这儿写作和讨论;或是她去萨特那儿看书和思考。他们也在一起,生命最旺盛的岁月几乎是夜夜疯狂地做爱。但他们从来是有两个不同空间可供自己支配。
  他们相爱之深非他人可比。但是即使在相爱的初年,那偶尔的风流韵事在萨特的生活中也没有间断。可能不结婚的提议,正可以避免某种令两人尴尬和不快的事情。其实我们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背叛和他所具有的愧疚难当,只是说他是在伦理学范畴中无所适从。干脆不要这无所适从,不是彼此更从容和自在?男人先提出,是因为男人首先知道自己的秉质,他无法始终坚持对一个女人的爱,爱得专一就少了激情,少了激情就会在倦怠和烦躁中将这爱全否定了。不专一,反倒保持了创造的活力;那不枯竭不陈旧的心灵会使既有的爱日久弥新。男人不是道德论者,道德论者往往是迫于其他传统和权威的威慑,或者要树一个道德的楷模而无奈之中也就习惯了冷寂寒风中的孤伫。但在内心深处,男人只要是优秀的分子,怎能斩断那情缘之孽根?萨特比别的男人更坦率,波芙娃能理解这一切。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瞬间与永恒的关系。关于永恒的,就是他们俩无人可以比拟的思想灵魂的和谐一致以及肉身圆满的吸引。乃至于到晚年,别人采访他们俩,萨特谈到初识的波芙娃留给他的记忆仍是那么美,称她人很漂亮,但不怎么讲究穿戴。而瞬间的,基于他们认识的深刻和观念的超前,这将与道德的暧昧性相关联。人有时候总有那么些莫名的时刻,面对一种心旌摇曳未确定的但又是朦朦胧胧觉得吸引的感情总难控制。想要说的是拒绝,但又总有一种力量在向那种诱惑牵引。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意味了。波芙娃和萨特知道,他们创造的存在主义哲学之精髓首先在于承认人生存的真实,人不是那般大全、完善和无限;面对有限、匮乏和缺失,应该允许人自身寻求不受束缚的快乐,并且他们还应该给自己热爱的人以这种自由(当然还应该引入“节制的力量”)。这并不标明他们双方不再相爱,而是爱得更广阔更有力度。永恒不是一种囚禁,而是以自由以喜悦为前提。人的自我束缚及神性自律肯定会在某天清晨到来,用不着别人对他指手画脚。比如,人在昏天黑地的暧昧生活中既久,他就会讨嫌厌倦自己,他就想听到禁欲主义清爽低吟的悄唱,而不再想要那略显混乱的床褥之上揉搓一团的杂冗。
  萨特一生都喜欢女人。波芙娃刚开始必须学会适应萨特的这种生活与爱好。还没有别的男人能进入她的生活,一是她还距成功有相当遥远的路需要趱行不息;再就是真的还没有什么人能像萨特这样吸引她。她不是想守贞操,但她差不多在40岁以前的确是过着比较单纯明净的生活。可萨特是够热闹了。
  可谁能拆散她与萨特呢?她深知这种历史契约已如楔子一般楔在了他们的生命史上。是萨特唤醒了她全部的精神、灵魂连同肉体。她在谛听自己灵魂的秘密的同时也在谛听肉身的秘密。她在20岁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会有单纯的生理欲望。无奈无可的季节,风十分凉爽地吹着,身体内部却是燥热难耐,渴望一个异性。那饱满膨胀的双乳渴望人的抚摸,神秘的昏醉之时想要交媾,与灵魂无关,只是那快感和酣畅淋漓的生理欲望。这是秘不宣人不易启齿的私话,却常常那样真实的走到脑海。她在自传体著作中讲到她与萨特很好的性爱,当然也谈到自己的自觉意识和肉体激情之间竟有如此大的差异:“我不喜欢以预先规定的方式做爱。我不承认一个人可以违背自己的意愿来顺从欲望,也不承认人有蓄意创造快乐的可能性。做爱的快乐应该像大海的波涛和桃树开花一样不可预示和不可抗拒。我的身体有它自己的狂想,而我无力控制它们。狂想的威力使我的防范无济于事。我发现,一个人生理上的欲望不仅仅是一种怀旧,实际上也是一种痛苦。一件有毒的衬衣从头到脚纺织在我的全身。”在黄昏时分,她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个容光焕发的自己,她摆脱不了的思想再次亢奋起来,她说在骨子里头有一种潜在的疾病已经侵蚀了她的骨髓。
  一切是缘于太年轻了。年轻时节是无法有道德优越感的,因为肉身总是造次;只有生命进入老境的冬眠,皑皑白雪封住了互访的道路,一个人因保守和沮丧会煞有介事地扛起道德主义的大旗。
  而年轻的人们,眸子里越是纯真,行为上就越是放肆。人,总是易于去寻找那不受任何束缚的快乐。波芙娃认识自己,先不是从精神上,而是从肉体上,她要看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承认:“我生理上的欲望远比我所想要获得的要大得多。在我所选择的男人对我的狂想的爱抚和性行为中,我能够分辨出我内心的活动以及作为个体的我的自由。但孤独、不可抗拒的兴奋心情却大声呼唤着每一个人,无论他是谁。”
  “无论他是谁。”这大胆坦白的秘密已披露出人所坚持的道德主义立场的脆弱性。波芙娃没有隐瞒自己的纯生理需求,这是在生命、身体最为元气贲张时代的疾声,带着不那么圣洁不那么高岸的目的。渴望任何一个异性走向前来,不是与他对禅谈玄,而是登峰造极于生命的造次。纯粹的欢悦,将禁欲主义的律令完全搁置,只是翻卷、腾挪于天上和地下。黑壮的身体潜于泥土,于酣醉的沉沦中体验敞开之时无比美妙的快感。身体内部有天使的最终守护,却也有魔鬼的登场,蛇于夜未央时穿行于莽榛与草丛,搅扰得人心难宁。可是,如果那魔鬼离去,却觉得身上的天使也不翼而飞。它们总是同在。越经验,也就可能越超验,这并不阻遏反而促使自己去想建功立业的大事。
  也只有波芙娃这样的女人才会发出如此真实无忌的声音,令一向以矜贵羞楚为能事的修女骇然。但这正是波芙娃之所以是波芙娃的原因。她不要作淑良守拙的普通妻子,她将几千年被女人忽略和埋葬掉的性饥渴性要求讲了出来,女人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一个等待灌注的器皿,它是上帝的造型,美好的礼物和妙不可言的尤物。在那个平躺于床的下午,在身体一阵又一阵的燥热中,就这么疾声呼唤。不想让自己正在茁壮旺盛之时萎蔫枯涸,所谓的优美与高贵,便是渴望在撞击中推开神秘,嗅到飘荡于原野的空气中那肉欲的芳香。会有那对于道德主义立场顽固坚持的时候,那一天,我们皤然白发,瘪囔着干唇嘀咕着保守的原则。这是因生命老去的无奈。
  波芙娃自己的故事就要渐渐展开。
  
  二、忠诚与自由
  
  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了。战胜了悲怆和流血,生命、友情以及爱仍然柔韧地存在。一段时间,波芙娃陆续发表了她一系列的重要著作:《女客》、《一代风流》、《他人的血》、《人总是要死的》等等,并确定了她在文坛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理论和实践者的重要地位。
  1947年,她到美国讲学。全部行程以交流、演讲和旅行度过。在行程即将结束时,她发现自己已迷上了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高大、英俊的美国作家纳尔逊·阿尔格雷。他是那种始终关心下层平民并且深入进去实地采访的作家,是具有左翼色彩的自由分子。波芙娃与他在政治见解方面都具有左翼和自由主义的混合气质,这使她与阿尔格雷的交往更觉出生命的流动感和生气。这不是仅仅呆在房间里冥思时,而是他牵着她的手在幽僻的小巷穿梭时,她感到的是另一种写作的使命感和战斗的激情。波芙娃太喜欢流动感、战斗与激情。他带她去见一些另类:吸毒者、妓女、赌徒、小偷和刑满释放犯,他与他们交往,并准备写一部关于这些人的小说。
  阿尔格雷对波芙娃意味着全新和刺激,他们双双坠入情网无可自拔。波芙娃回到法国,但这时她依旧在思念那个高大的美国男人。她知道自己也是无法改变与萨特所形成的这种关系,可她又放不下阿尔格雷,她真的是为他动心和痛。是再赴芝加哥还是把这事忘掉?她几乎到了心理失衡的地步。钱不成问题,感情也不成问题,那么她痛苦焦虑的问题在哪儿?
  阿尔格雷向她求婚,以他的方式承认她在他生活中所占的位置,她不能不感动,除非她是铁石心肠。这男人要求与她白头偕老,她感动,因为她明白这全部占有也是爱的极致,但是,她却与他最终无法谈拢,无法答应他的求婚。或许她也在考虑是否仅仅满足于享受这种伙伴般的关系?自己满足这种感情定位,而阿尔格雷则不,他是那种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的凛然分明的人。
  那一段,她得靠镇静剂使自己安睡。这是一种什么状态?波芙娃在自传中写道:“我还在奢望把光和影分开。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正在化作一块石头,钢刀正不停地劈在这块石头上;啊,这就是地狱。”
  在那一年的春天,波芙娃决定再次前往芝加哥。他带她到海边、到丛林、到印第安部落、到异国、到一切她感兴趣而他也感兴趣的地方。
  她要提前回去陪伴萨特,却鼓不起勇气向他说这件事。她看着他兴致勃勃的面孔,感受着被他牵着手前行时的依赖感。她要和他终生厮守,就得融入他的生活,他的背景对于他太重要也太强大了。可她能吗?
  总要决断,她知道那永远分手的一天迟早会到来。他已觉察到她的态度,她要离开他是绝对的宿命。他显得烦躁不安。波芙娃像个女孩子一样哭了一夜。他突然冲动地说:“我现在就要娶你。”她知道他是那样善良那样爱她,一切罪咎在她。
  波芙娃不能答应他的求婚,不仅仅是由于萨特,也不仅仅由于她原先一生不打算结婚的决定,而是由于这两个相爱者处境的尴尬,况且他们谁也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一个在美国的芝加哥,一个在法国的巴黎。波芙娃不可能在美国呆下去,那样她认为会生活在一个把自己的“写作原因和可能破坏殆尽的世界中”。而对阿尔格雷,波芙娃建议他到巴黎,但他肯定不会这么干,他写作的根基也在自己的祖国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他必须扎根于他为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如果离开自己探察、寻访的底层穷人,他愤懑、批判的力量会削弱。他能到巴黎干什么呢?只是享用那里的暖风,只要一个女人陪伴就足够了吗?他是一个写作者,她也是一个写作者,双方的生活都定了型,两种生活不能嫁接,这注定了他们必然分离的宿命,因为他们不同的两种生活形态不能合一。但他们这一次的感情不是消遣,也不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他们每一方都为对方不愿来同自己共同生活而痛惜。
  他们终于得分手了,波芙娃感到剜心般的痛。
  阿尔格雷在一次为华莱士举行的宴会上爱上了一个年轻女子,他写信告诉了波芙娃这件事。
  无以复信,无以言对。但她知道,如果与这个男人的关系中止,她会一辈子苦恼、懊悔。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对波芙娃震动之大,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但他们的关系终于走到了头。
  波芙娃在自己的镜子中看到了四十岁,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衰老。
  这之后她一直在思考忠诚与自由的关系。她认为在她与萨特之间尚有不少余地去尝试风流韵事、露水姻缘,体验“偶然的爱情”是他们的心愿。他们彼此忠诚,有思想的共鸣与和谐的性生活,但又不时地有第三者插入他们的生活。如果他们要求的彼此忠诚只是彼此的限定,那他们一生中所看到的世界神秘性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一般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我们宁肯隐瞒,不知为不知就以为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旦看到自己热爱的人与第三者有亲密关系时,不免觉得受到伤害。波芙娃本人其实也不是那么顺利无碍地度过这阶段,但她能矫正,目送对方远行,自己也准备打点行装出发。萨特不像传统中别的男人:要女人允许他们的寻花问柳;但他们却很难容忍女人红杏出墙。在他们生命最旺盛的阶段,他们聚在一起交谈旅游以及过着和谐的性生活,但他们分别又兴致勃勃地恋爱,与别的女人或男人——虽然波芙娃的男朋友没有萨特的女朋友多。他们明白没有人能取代这种关系,就连闯入的第三者也要适应他们的协议;如果第三者得寸进尺,他们之间就会陷入危机。以上所说的波芙娃与阿尔格雷的关系就是一例。波芙娃在记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时,却又承认这一切有让第三者深受其害的不足和混乱之处。她对阿尔格雷怀有愧疚和无奈的复杂情绪。
  但后来什么都流逝而过了。大海又复归寂静、平和,海鸟飞翔着,划出美丽的弧形。但是,强烈的感情风暴在人尚年轻葱茏的身体内部远未结束。
  
  三、肉身的领悟
  
  揽镜自照的波芙娃已看到衰老这只毒蜘蛛正爬到自己的面颊。智慧女人更注重时间感,对时间有限的领悟会更透彻。她同时更关心肉身,计数那垂坠和坍塌是怎样一寸寸到来的,并深感焦虑与恐惧。因为她绝对不比任何女人在这一方面乐观和容易欺骗。女人很难摆脱年龄日长所带来的困扰,尤其在40岁这个最为敏感的转捩点。波芙娃已发现自己开始遁入麻木的日常,对世界万物一天天失去兴趣。不仅生理机能在滑坡,还有创造性生成活动在趋缓。她常有的是淤塞滞重感。写作固然需要终日面壁的孤独,这是在等待神谕的莅临,可是,却常觉那创造性涌动时分,血往上涌,浇灌在土地长出语言籽苗的时刻越来越少。这是纯粹的身体匮乏,与精神无涉,却仅与肉体相关。波芙娃差不多快要拿自己没办法了。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这匮乏、麻木都是为了迎接更强大有力的肉身掀动?其实,在身体以为是沉寂的内部,欲望则舔着蛇一般的舌头一个劲儿窜动,无可启齿的难耐。固然有萨特,但他们之间的身体太过熟稔,那疯狂的激情为平和相守所替代。她渴望另一个男人走到身边,也许他是一个很年轻的人,才得以重新撬开她身上已成铠甲的旧壳。她已经过了40岁,她知道得很清楚,再优秀的女人,所能挣扎的火红葱茏的岁月均已所剩无多。她大概必须在 50岁以前将应该经历的经历完毕,之后,她会成为一个经验的旁观者和旧事的记忆者。她不可能在50岁以后重新跳进经验的漩涡。她怕她到那时游弋不动。她必须未雨绸缪。
  在波芙娃42岁那年,她与一个小她17岁的犹太年轻人朗兹曼相爱了。
  “我带你看电影。”
  “什么片子?”
  “随便哪部片子都行!”
  朗兹曼执意要牵着她的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她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迷路的小女孩那样。放下电话,她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后来她写到:“五天以后,我离开了巴黎。当我起动车子时,朗兹曼站在人行道上向我挥手告别。某种事情已经发生;我毫不怀疑,某种事情也正在开始发生。我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肉体。我沉浸在一片分离的柔情之中,竟在郊外迷了路。”
  “我回巴黎两周以后,他也回到了巴黎。我们的肉体又一次愉快地重逢了。”
  肉体的穿透才是真正的穿透,这绝对比精神的穿透更带给人不灭的记忆。更何况这是一个多么年轻、光华四溢的肉体。这个男人才二十五岁,有他这个年龄所独有的身手矫健、精神活跃,以及如喷薄的朝阳那般生命的感染力,富于希望和前途。她其实已在内心千百次地呼唤了,她不讳隐,她在分析自己的心理和生理需求。
  是谁首先朝向谁走来的呢?
  他,朗兹曼,有光滑而黝黑的皮肤,携带着上帝后裔的纯粹气息。朝着她走来。他牵着她的手,她犹如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她甚至有些委屈得想哭。很久找不到这种细小如沙的甘甜了,而这个如此年轻的小伙子则使她找到了这种感觉。她把手放在他的手掌,感到厚大而温暖。她有些模糊的情感在清晰,更奇异的是那有些模糊的身体的线条也在清晰。她窈窕淑女一般依偎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身边,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别扭和荒唐。
  她不是要抓住他为生命辉煌落日之前做最后的弹跳和挣扎。是他首先向她发出求爱的信息。大凡对小于自己的男人,女人即使在心里存有了爱慕,也不会主动走向前去的。年龄在她这儿是个禁忌和讳口。她对那青葱如杨、香如干草一般的年轻异性固然充满了种种的欲望,但她不会首先说破;否则,她以为自己会担了诱拐的名声。况且,在没有摸清事实真相的时候,年长的女人绝不会用类似少女怀春那般的感情去试探一个男人的爱情,更何况去乞求。对方的任何细微表现,她佯作心不在焉,其实是十分的神经敏感。她害怕尴尬,害怕不软不硬的反弹所具有的反讽与自嘲;那样,她简直是自辱。她以往所有的经验凭恃教给她的是矜持,即使无望的岁月止不住下沉,但她绝不能成为一个被怜悯和施予者。尤其那更为心高气傲的女人。波芙娃的焦渴是在独处之时。她在人前被荣誉的光环笼罩,被称之为“女权主义的教母”,她的《第二性》被誉为“女性的《圣经》”,她类似语言女神那般的身份为人仰慕,在外人眼里是那般的光芒万丈,被簇拥着,四周全是红艳的玫瑰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对于女人来说,那些外在事物都会过去。舞台纵是搭起,但幕布终会关闭,到曲终人散之时,那留给自己的终是绝对的空。她要的只能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历史证明。那年轻男人的生机勃勃使她在血的智慧中,在被滋润的春夜,内心重新生长出绿芽,那是创造力最可靠的前提。但她不会自己首先去要求这些。自尊、矜贵以及种种的讳忌,女人必须克制自己种种的大胆奇想,在这一点上,创造性女人也同一般性女人一样。年龄,是她最大的讳忌。
  是朗兹曼主动向波芙娃走来。年轻男人发出的凌厉攻势逼使女人就范。这就范的姿态是佯装还是真的躲闪不及都且不论,但这姿态是格外好看。女人恢复了女孩子的感觉,被宠爱着,她把年长的顾虑,类似诱拐的女巫的可怕形象都存而不论了。
  朗兹曼存有对波芙娃的崇拜。这是一个迷恋精神生活的人对一个同道者的理解。她的成功是靠巨大的艰苦的劳动,无人知晓背后的栉风沐雨。了解价值为何物的年轻男人在这个年长于己的女人那里看到了比青春和美貌更有含金量的东西。崇拜一个值得崇拜的女人,男人匍匐于地的感觉并不标明自己的渺小,亲吻着脚下的土地,内心升出种种的骄傲感。
  况且还不仅仅是单纯的崇拜。在年轻男人的心中,他更想在一个正值盛年的女人那里找到人生历练开始时的重要一步。那富于才华和风情的初入中年的女人,妖娆的腰肢款款摆拂,她不是稚嫩和羞涩的,而是能够在前方引路,男人在伊始经验中可以找到一种更为可靠的东西。他迫切需要经验,而年长于他的女人可以带给他很好的经验。他需要经验,无论是精神的还是性的。
  而她是在重复去做一切吗?不是。他年轻明澈的眼睛使她自己也感到年轻明澈起来。年轻的男人带着阳光、干草种种无邪纯正的气息,这让波芙娃入迷也让她感动。波芙娃已经在同龄和年长于自己的男人那里找不到这种感觉:健康、向上、清爽,天籁一般。而男人一旦走过年轻,就显得混浊不爽和滞重。而女人,已敏感于年龄增长使自己跳进怪圈,她感到惊喜不够了;但是在身体内部却是更为强烈的要求在向她发出种种讯号。42岁的女人,精神和肉体都成熟得如秋天岗崖之上的红果,烂漫而多情;却又知道盛年之日所剩无多,50岁以后,差不多是埸光地净,只能依靠书本的阅读和往事的记忆与描述,写作不再是经验中放逐野猎的欲望化叙事,而只是以平实素朴的历史性话题展开。
  朗兹曼牵着她的手,她只是跟着走。如果只是迷醉一时,那也就一时吧,一日总是胜过百年。他们都明白,两人相差17岁,不过,这个距离并没有使他们着慌。这个注定要经历颠沛流离生活艰辛的年轻犹太人并没有使波芙娃觉得他小,她常常忘掉他比自己年轻。他成熟、见解深刻,他让波芙娃觉得稳笃,可以交付——当然这里有所保留。她说:“如果真正奉献自己的心,我需要某种距离,因为我不想去重复我与萨特间具有的那种理解。阿尔格雷属于另一个大陆,朗兹曼属于另一代。同时,这种差异也使我们的关系维持了平衡。”波芙娃知道自己年长于他是没有任何最终的完满结局,比如世俗意义上的男婚女嫁;她只是感到他年轻的生命所带来的喜悦、惊愕、开怀大笑以及忧虑——这种世界的新鲜又回到自己身旁。他年轻,所以她知道自己同他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注定只占据他生命的一个短暂部分。这也正好为她提供了一个借口:可以不必在目前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而是有所保留。
  在遇到朗兹曼之前,她已经开始对随之即将到来的衰老有深深的焦虑,并几乎要被它打败。但他帮助她恢复了身体的信心和生机。成熟的女人正好开始懂得什么叫肉体的绝对沉迷和极乐。在极乐的年轻的利箭穿透之中,她的身体恢复清新明媚的感觉,并步入天堂。她已不再是青涩羞怯的小女孩,她已全部准备好了,一潮又一潮的涌动,与那激情不已膂力强健的年轻男人不谋而合,旗鼓相当。这是真正的启迪。纯然的精神启迪已经完成以后,更渴望和要求的是肉身的启迪。在精神上,她已自足,她可以不要男人就能完成这种启迪,她与这个年轻人各取所需的走到一起。这绝不是功利算计,而是生命间冥冥的呼吸和响应,彼此互为,和谐、流畅的生命感应。
  多么好啊,那强烈的却又是极其温柔的急剧冲撞和蹂躏里,但见鲜花盛开、香气袭人。女人在这时才叫如花似玉。波芙娃作为存在主义理论的中坚,太知道人仅有一次生命的可叹与无奈。她现在还不算老,那么再过10年、20年,她能始终年轻吗?上帝不会饶过任何人,只是会多多少少推迟对女人的衰老事实发布讯息。但“人总是要死的”,波芙娃写作的小说题目就是这样赫然醒目。在必死的生命面前,存在主义理论为一切的逾越和造次提供了可以推诿或解答的有力证据,也为人逃离原罪提供了口实。
  她没有想到要朗兹曼的终生终世。他还那么年轻,生命的节拍注定不能同她一致。她在生命有效期曾经有过他的有关历史的证明就足够了。她早已预卜了曲终人散的一天。她曾经轰轰轰烈烈地活过,就不再会是滴漏声声清数佛珠无眠到天亮的忧怨女人,她活过、创造过,因此是一切都满足了。
  由波芙娃和朗兹曼的关系想到:大凡有创造力的女人,在她中年之后,总是多多少少会与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男人发生关系。比如萨福对一个年轻的海员无比沉迷,据传是为了等他归来而不惜纵身碧波;再比如斯达尔夫人曾与一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男人秘密结婚。这在她们很年轻时是连想也不会想的。那时她们觉得男人比自己小会找不到依偎娇嫩的感觉,那时她们更易于在精神上依傍强大有力者,寻找靠山和依恃。但是当她们步入中年,一切初衷全变了。尤其是当她们觉得那种补憩在一般的异性那里是找不到的。她们渴望更年轻的生命,从他们那里才能找到青翠欲滴的复活一般的感觉。况且她们已拥有权威,不再需要依恃于什么,而是可以像男人那样开始主动正视自己的需要和渴望。观念已得到解放,不存在任何障碍,只是消受便是。她们已拥有特权,生命开始自己为自己做主。那已建立起名望与光荣的女人,已不再是被动的审美角色和被动的性爱伙伴,而是她们主动要求嗅那清爽舒心的气息,爱抚那健朗光滑的皮肤,消受那不知疲倦的做爱,迷失于眩晕般的快感中。此时她们不是女巫也不是女神,而只是还原成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女人。
  她与朗兹曼还是慢慢疏远了,但这个年轻男人陪伴她八年已是足够她品味了。她与他不再是性爱伙伴,没了这层两性关系,但他们依旧是朋友。解除了两性纠缠,为更加平和正常的关系代替。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天,没有意外和惊恐,正如同她预料到自有一天衰老会如期而至一样。如她在《第二性》中写到:大凡是能提前思考衰老来临的女人,到头来反而更明达从容地迎接和过好这一生命的转捩。
  今后,她将会隔岸观火一般明察秋毫于世事嬗变,因为她什么都经过了。
  什么都经过了,许多神秘的通道被打开了,她从此下笔更为纵横恣肆,对问题的揭示也是更为真实确切不会隔膜不清。她最好的作品可以说都是在她四十岁以后完成的。比如在《他人的血》这部作品中,波芙娃揭示人身体内部那莫名的隐晦的东西,其中包括“无爱的激情”。比如描写爱伦娜开始同保尔发生性关系的那一段,说的便是周身燥热间,渴望就是渴望,与精神无涉。她并不爱他,但她接受了他:“只有那只在抚摸爱伦娜后颈的有血肉的手;正在触动她脸颊、额角和嘴唇;直到后来她感到被某种苍白的、令人作呕的雾气裹起来了;她闭上了眼睛,她毫不抵抗地听任自己受到一种魔力的支配,这个魔力正在慢慢地使她变形为植物。现在她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巨大的银色的白杨,长了绒毛的叶子正在夏日的微风下摇动。一张温暖的嘴贴在她嘴上;在她的罩衫下,一只手抚摸她的肩膀、乳房;她周围温暖的雾气扩大了;她感到她的骨头和肌肉融化了,她的肉体变成了一块潮湿的、吸水的苔藓,充满了未知的生命……”
  还有,让我们再抄录《一代风流》里的一段:“他的性欲改变了我。长期以来我没有趣味没有形式,现在重新获得了乳房、肚子、肉体;我像面包一样营养,像土地一样芬芳。简直是奇迹般的,我不再想着计算我的时间或者我的快乐:我只知道在我们睡着以前我已经能听到黎明的啁啾了。”
  由此可以领略波芙娃奔逸豪迈的才情,还有她挖掘和暴露真理时的冷酷与清醒。波芙娃最终对创造力的归结仍是自由:“对他人自由的尊重不是一个抽象的规则,它是我们努力获得成功的首要条件。”她在《庇吕斯和西奈阿斯》一文中如是说。
  她的确因自由获得了成功,她的小说《一代名流》1954年获“法国龚古尔奖”。波芙娃始终萦怀的“道德的暧昧性”仍贯串于小说全部。这其中有对关于圣洁问题的讨论:一个人如何才能既保持道德纯洁又仍然希望改变事物?或者,假如一个人不能保持道德纯洁,他的妥协又如何影响他试图改变的事物本身?小说中的描述,没有独特体验是写不出来的。比如她写安娜与遥远中的男人可以建立一种性爱联系,而在近旁则不想加入某种无法面对的纠缠和煎熬灵魂的分裂。波芙娃分析了那种性爱的危险性,但它又带有浪漫色彩。因为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语言中,安娜整个只是肉体和情欲,是依赖和被虏,任是什么都不再想,她只想品尝这一刻肉身的全部觉醒、颤栗和那些无爱的激情,纯粹的展开方式,形式感的全部呈现。而把智力留在了巴黎,那个熟稔的生活背景和居所,是工作和劳动之地。
  没有感受与经验的真实,就不会有领悟的如此透彻和摹状的力透纸背。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写作中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老境将至和已至,波芙娃和萨特依旧在一起恩爱如初的生活。随着冷秋降临,那些除他们之外的情感萦绕是愈发地少了。只有他们相守着,希望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