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奢侈”的视觉

作者:刘 畅




  据心理学家统计,人类每天获得的信息约90%以上来自眼睛。眼睛是一部结构精巧复杂的光学仪器。在我们看来一次性完成的视觉运动,实际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光线分层射入眼睛的各部分——角膜 、水状液、虹膜、晶状体和玻璃体,一直达到视网膜。视网膜上布满了大量的视觉感受器,也叫做光敏感单元,负责接受、捕捉、汇集视觉信息。人类每只眼睛具有将近一万二千五百个感受器,其密度之大,仅举一例即可见出:电视屏幕上一副最复杂的图像也不过由二十五万个独立的光敏感单元组成。此外,视网膜的每一个神经节细胞联结着一根神经纤维给视神经,每只眼有约八十万根这样的神经纤维,负责向脑输送信息。这样,人的两只眼睛用大约二万五千个感受器从视觉环境中接收信息,并通过一百六十万根神经纤维,源源不断地把这些信息输送到大脑,供其选择、决策。
  五官之中,视觉最优。中国古汉语中用来表示人的智商的“聪明”之本义,首先就与感官与视觉有关。古文《尚书·洪范》中所载人之“五事”,就包含感官的“视听”:“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皏,明作晢,聪作谋,睿作圣。”据《旧约·创世纪》,西方上帝做的第一件事儿,也与光和视觉有关,先解决“要看”的问题:“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上。这是头一天。”其后五天,才分别创造出其他万物,可见视觉之贵。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开宗明义地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我们乐于使用我们的感官就是一个说明:即使并无实用,人们总爱好感觉,而在诸感觉中,尤重视觉。”哲学意义上的“尤重视觉”,与宗教意义上的首先“要有光”,竟不谋而合,决非偶然。佛教认为,现实世界虚幻不实,流转无常,这种幻觉主要来源于作为视觉所对待的色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所谓俗世众生对世界的认识,实际上是靠一种错觉在支撑,而这种错觉,主要来源就是视觉。这亦从反面证明视觉是多么重要——它甚至具有决定世界观、人生观的终极意义。
  许多西方思想家甚至认为,“能看”的视觉与“能思”的心灵,并无高低贵贱的等级之分,完全可以与之平分秋色。亚里士多德就指出,直接的视觉是智慧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源泉,甚至提出了“心灵没有意象就是永远不能思考”(《论心灵》)的激烈主张。就连柏拉图这样的唯理念哲学家也不时涉及感官:“心灵很像眼睛:当它停留在‘真理’和‘存在’照耀的地方,就感知和理解,并且放射出智慧;一旦它转向昏暗模糊的或变化和消亡的东西,它就只好对其作出鉴定,他茫然不知,四处摸索,一会儿这样看,一会儿那样看,智慧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共和国》)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更是高声赞美视觉:“被称为灵魂之窗的眼睛,乃是心灵的要道,心灵依靠它才得以最广泛最宏伟地考察大自然的无穷作品。”(《论绘画》)他因而赋予视觉“最高贵的感官”的称誉,并得出“能使最高感官满意的事物价值最高”的结论。德国大哲学家康德也认为:“没有抽象的视觉谓之盲,没有视觉形象的抽象谓之空。”还说:“只有与感性世界密切配合,伟大的思想才能产生。”叔本华曾说,推理是女性的,因为只有在它从外部接受到什么之后,它自己才能“生产”。首倡“知识就是力量”的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也说:“看不见的东西既然很少能观察到,或者根本观察不到,所以当视觉停止的时候,思考一般也就下来。”(《新工具》)美国盲人姑娘海伦·凯丽写过一篇文章,表达她最大的人生愿望,题目就叫做《假如给我三天光明》(There Days to See),可见,在她心目中,视觉有着与生命同等的重要意义。
  视觉的地位既然如此尊贵,“要看”的欲望也就远远比其他欲望要难以满足。人类社会发展史及文化形态,从生存方式分,有采集、渔猎、游牧、农耕等文化阶段;从所用物质材料分,有石器、青铜器、铁器、石油等文明形态;从意识形态分,有原始、奴隶、封建、资本、社会主义社会;从科技水平分,有农业、工业、后工业、信息社会……我等既非社会学专业研究人士,也就没有学术理论的顾忌。依愚之见,能不能说,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不断从“要吃”向“要看”发展进化的历史,主要分三个阶段:一、以获取、增加现成自然存在物为主,其手段有采集、渔猎、游牧、农耕等,不用说,都是为了解决“要吃”的基本温饱问题。二、以加工、转换自然物为主,即工业革命,极大解放了生产力,实现了人类由“要吃”向“要看”的过渡,著名的“恩格尔系数”(即食物支出占家庭收入比例50%以下者为小康型社会)就是在此时提出的,满足人类“要看”欲望的电影、电视、旅游等产业也出现在此阶段。三、以创造自然没有之物为主,是为信息时代,此阶段主要满足人类“要看”的欲望,所谓“眼球经济”、“视窗文明”、“视觉冲击”,就都出现在此阶段。
  有位名人说过:“眼睛比嘴巴更贪馋,无穷流转的美丽风景是供养眼睛的美味珍馐。”欲望越高级,满足的对象及手段就越复杂。与“要吃”相比,人类“要看”的欲望更加复杂与“奢侈”,目前还看不到有满足的迹象。据悉,发达国家只有约3%~5%的人口从事满足“要吃”的农业劳动,就是一个证明;而从事满足“要看”的“眼球经济”,不断推出“XX视窗”软件的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拥有几百亿美元的财富,据说为目前人类首富,同时还造就了数百个千万、百万富翁,这一事实可以反证人类“要看”的需求有多么强烈,现代的视觉消费是多么“奢侈”!即使在古代,视觉也尽显奢豪。周幽王所宠幸的褒姒,性不嬉笑,幽王尽举边防报警的烽火,假招各路诸侯,褒姒方破颜一笑。只为“要看”佳人一笑,而这一“笑”也就不过几十秒钟,竟然让远在边疆的将士奔波了几个昼夜赶至京师,“费用”可谓不低。更高的代价还在后面:异族入侵,周朝再燃烽火,诸侯以为儿戏,竟不出兵,幽王战败被杀——为看一眼佳人的笑容,竟付出了亡国的代价,真够得上“奢侈”了。当然,这里已超越了视觉范畴,似乎还有点政治问题,因为从此周朝国势日衰,天子权威日降,最后演变成春秋争斗。
  人类所说的享受、审美,多与“要看”的视觉活动有关。所谓求新、求异、求奇,一般均与视觉有关。虽然目前关于美的定义还仁智互见,莫衷一是,但从无人怀疑:没有视觉参与的审美活动是难以想像的。而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角度考虑,审美层次上的视觉要求无疑是极其“奢侈”的。要满足这种“要看”的欲望,首先听到的就是钞票那强有力的发言。据说,《埃及艳后》仅一个场景就花费了百万之巨,才获导演通过。梵高、毕加索的一幅名画动辄拍卖至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美元,美国电影界一次大片的投入均在几千万之上,美国迪斯尼乐园一天接待游客百万人次,其门票收入可想而知。一次巴黎时装发布会搅动得全球女士心旌摇摇,T型舞台上名模的身价也随着时装扶摇直上。各种眼花缭乱的国际、地区性选美活动,各种声势浩大的足球、篮球、网球联赛,耗资巨大,球星们的身价也是动辄以百万、千万计。此外,各种国际体育盛会,为了满足人们“看一看”的愿望,制作出虚幻的影像,光是开幕、闭幕式就耗费了多少财富,而后是人去场空……是的,这背后无疑需要金钱的支撑,而“支撑”着金钱的,无疑是人们“想看一看”的视觉欲望。无论是球星、名模、影星的年薪,还是各种演出的巨额费用,最后终究要归结于人类的每一个体“想看”的欲望,否则没有此类产业可以立足;无论他们的年薪有多高,都起源于我们内心“想看一看”的蠢蠢欲动的愿望。可以说,是人类心底“要看”的欲望,给那些娱乐界、演艺界、时装界、IT业、旅游界的明星大腕们发工资,包括你和我。心底“要看”的欲望一丝一缕地散发出来,经过曲折的道路和人类复杂的操作,最后铸就了一个又一个明星,成全了一个又一个行当,打造出一个又一个产业。为制作魔幻般的影像、弘丽壮观的场景,以满足视觉的奢望,节日的夜空,升起绚丽的焰火,人造的幻象只停留短暂瞬间,惹得人们一阵欢呼,随后不过“看”几个小时、几十分钟甚至几秒钟,而准备它们却要花费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
  目前,日见火爆的旅游业,主要解决的也是人类日益增长的“要看”的欲望,所谓“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相看两不厌,独有敬亭山”,都逃不脱一个“观”字或“看”字。如果剔除了视觉,旅游也就减色不少。旅游、休闲,都与视觉有剪不断的因缘,翻阅一些旅游归来的文章,也主要是说视觉感受不少。旅游中,有时把体能消耗到极限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上一眼险峻秀美的风景。笔者足迹所至的黄山之天都、莲花二峰,泰山之玉皇顶,庐山之三叠泉,涞源白石山之云都峰,都感觉体力已经耗尽,有时完全是麻木的抬腿放腿,放腿抬腿。正如余秋雨先生所描绘的:“山峰无穷尽地一个个排列过去,内心已无数次产生了此行的后悔,终于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在默不出声中磕磕绊绊的行进。”(《庐山札记》)余行到此,颇有同感,到达三叠泉欣赏瀑布不过十余分钟,可路上却走了几小时——而且是几乎耗尽生命能量的几个小时!于此亦可见视觉的短暂享受是多么的奢侈,刹那间美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2001年4月28日至5月6日,美国大富翁丹尼斯·蒂托乘坐俄罗斯联盟TM—31号飞船遨游太空,开始第一次私人航天旅行。蒂托为此支付了二千万美元,回来后连说:“这样的太空之旅,值!”太空观光,大饱眼福,他一个半小时就能看到一次日出,一天中能看到多次日出日落。从中国上空飞过,他看到了神州大地的山川河流;飞过埃及,看到了尼罗河及大片耕种的土地。蒂托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忙着透过太空舱的舷窗,以不同的角度观察地球,拍摄了大量的珍贵照片,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妙不可言的新奇感受。若以单项计,这,或许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昂贵的一次视觉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