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农耕时代的最后一抹余晖

作者:刘 壮




  一切都在成为过去,悲剧或喜剧都已落幕。今天,当我们顺着时间上溯,发现虽然诗人们或这或那地走向了沉寂,但那些当时就卓尔不群的诗作却在繁芜的园地里挺立,闪烁出象牙般的光辉。在新诗发展史上,他——海子,成了一个令人无法回避的话题,也是一个充满陷阱和诡异的话题。
  海子多次表达了他对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推崇,认为他是“纯洁诗人、疾病诗人的象征”。并且对荷尔德林的遭遇表示了最大的愤怒:“不幸的诗人啊/人们把你像系马一样/系在木匠家的一张病床上。”不仅如此,海子还自觉地引荷尔德林为同道。当他去世一个多世纪之后,海子还深深地表达了对他的思念:“我永久永久怀念着你/不幸的兄弟 荷尔德林!”
  在欧洲文学史甚至德国文学史上原只能说是默默无闻的早期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是因为受到海德格尔的推崇和阐释而大放异彩的。海德格尔在谈到他自己为什么选择荷尔德林的理由时说:“我们之所以选择了荷尔德林,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作为林林总总的诗歌作品中的一种,体现了诗的普遍本质,而仅只是因为荷尔德林的诗蕴涵着诗意的规定性而特别地诗化了诗的本质。在我们看来,荷尔德林在一种别具一格的意义上乃是诗人的诗人。”海子也正是因为上述原因而把荷尔德林作为自己的思想源头之一。
  我们今天所探讨的关于荷尔德林的意义,全部来自海德格尔的阐释。但是,海德格尔不但不是以普通文学家(诗人)的身份来解读荷尔德林,而且也不是以通常的思想家或哲学家的身份来研究荷尔德林的,他完全是站在他自己的基础本体论立场上,将荷尔德林视为一个在诗歌中重建“此在”的诗人。从此出发,有着严重颓废倾向的荷尔德林的诗歌,被赋予了不断延续着的、超越时代的意义。所以,与其说海子崇拜荷尔德林,毋宁说是海德格尔的哲学吸引了他。
  正是在海德格尔的导引下,海子一开始就对“此在”寄予了极大的关注: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如果我们把这首诗放入海德格尔的哲学式诗歌分析体系,就可以认为:本诗中的“夜色”,也即海德格尔(荷尔德林)所指之“时代”,而“夜色”本身又象征了人类所处的虚空的“世界之夜”。诗人表达出对“自我”存在(也即此在)的最大的关注。诸神已经退位,上帝尚未来临的世界之夜半,“生存”无疑是最大的苦难。“存在”之中,诗歌成了诗人从此岸走向彼岸的桥梁。“太阳”所能指的希望、光明、澄澈,甚至上帝的显现,成了诗人在黑夜中的最大期待。
  荷尔德林只是一个颓废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作品中表现出诗人面对贫困的时代的无力与信心的丧失。但海子则不同。海子的诗中体现出一种基督般的泛爱情怀,对人世充满了博大的忧患和爱意。这几乎成为他的一些抒情短诗的主要风格。“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并且海子这种博大的爱不仅限于人类,还投向了广袤的自然:“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正是这种源于人性的爱使海子的作品洋溢着宗教与人性的光辉,使他的诗不是纯粹的哲学的诗化或哲学化的诗,而是具有宗教目光的人性的诗化,从而更深地揭示了人作为人的本来面目:存在中一分子,自然中一员。
  “诗不是诗人的陈述,更多的时候是实体在倾诉。”在海子这里,诗是自然生成的,而诗人的任务不过是把它说出来而已。
  
  就让我这样把你们包括进来吧
  让我这样说
  月亮并不忧伤
  月亮下
  一共有两个人
  穷人和富人
  纽约和耶路撒冷
  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
  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白杨树围住的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麦子!
  
  “朦胧诗”群体在诗歌界造成的印象是:诗就是努力地发掘词语的涵义,从而使诗歌的涵义呈现出“不可捉摸”的特征。这也成为当时诗歌的主流。海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创作的目的就是要拂开历史语境在词语表面造成的遮蔽,使词语回到涵义本身。比如“麦子”、“麦地”等海子的常用意象,读者(评论家)们常常认为它们包含了很丰富的涵义,但只要我们认真地参读原作,就会发现诗人是在元素和词根的意义上使用这些词的。“麦地”就是生养诗人的麦地,“麦子”就是诗人赖以延续生命的麦子。正是对这种“元语义”的运用,才使海子的诗作普遍带着一层神秘忧郁的色彩,充满了某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空旷气息。诗人选择了“民间”作为自己的桃源。所谓民间,在文学上其最主要的判断标准并不是语言或体式,更重要的是在文本中流露出来的价值立场。民间并不代表对抗,而是一种自在、自足的状态,是一种倾诉。对于诗人而言,只有走向民间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诗歌的土壤,诗歌才会具有从土地里流露出来的真实的声音。
  “在什么树林,你酒瓶倒倾/你和泪饮酒,在什么树林,把亲人埋葬”;“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些淳朴而直白的诗句就像黄土高原上默默流淌的黄河,沉静而安详。诗人知道自己首先是一个人,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所以他为自己亲人逝去而忧伤,在本是关心人类的时刻想念自己的姐姐,并且只想念姐姐而不关心人类。这就是真正的世俗的、民间的立场。诗的意义逐渐从“群体话语”中脱离出来,回到语言的本身。
  检索一下海子的诗篇就会发现:它收集了大量上古神话语素,这些语素长久在语言的河流中存在,但在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中由于时光的流变已经使其意义显得含混而暧昧。诗人抛弃了自己的所谓“知识分子”的既定视角,深深地沉入语言之中,或是直接追寻到几千年前的神话中的原始涵义,或是退而在真正的民间找到抒情的语句:“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民间”作为诗人的家园和理想王国在诗歌中构建起来。诗人以飞行的速度穿梭于各个时空,历史在诗人笔下重现。
  面对社会,海子显得沉默而孤独。他和他最重要的朋友骆一禾一起,站在民间的土地上,坚韧而执著。深入民间是一个艰难的任务,描述民间,更是面向孤独的写作。在当今工业化继续加剧的今天,海子所歌唱的农耕时代的一切都在逐渐消散。但一种沉重的使命感驱使他不断地走向民间的深处,将散失在民间的那些农耕时代的余晖一缕缕地收集,组建起一座民间的诗歌大厦,在荒野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早在1985年,海子就说过:“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这就像一个预言,注定了诗人最后的悲剧结局。
  早期的海子对诗歌的力量充满自信和期待,他希望自己的所有信念都可以在诗歌中得到满足。在那首脍炙人口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中,他写到: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在工业社会的强大攻势面前,农耕文明不堪一击,毫无还手之力,被这一社会的必然进程打得粉碎,灰飞烟灭。海子对自己本身的失败早已有所预感,他也知道所倾慕的农耕文明只存在于遥远的理想和现实的诗歌中。他所做的不过是把一个图景展现出来,展示它动人心魄的美丽。农耕文明的一切犹如空谷足音,渺远非常,“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也知道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必将孤独而无望,“只身打马过草原”。但他对诗歌的力量始终保持了难能可贵的自信力。在喧嚣的尘世,诗人努力地建造一座民间的诗歌大厦,成为诗人理想和生命的寄托。直到有一天,诗人发现自己建造的大厦所依赖的基础——农耕文明在工业社会的冲击下烟消云散,一切对农耕文明的歌颂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诗歌已经变成一些人争名夺利的工具。诗人的理想、追求都因为基础的丧失而变成没有希望的空想,真正的打击一下击中诗人的心脏。随着农耕时代在人们的视野里渐行渐远,诗人生活的信心也逐渐消亡。在海子的最后一首诗作里,我们可以清楚地读出他对死亡的倾慕: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海子一直以诗歌的王子自居,并且把自己与普希金、兰波、波德莱尔相并列。他的作品有许多就是诗人与这些王子的直接对话。这个王子的家谱上写着代表人类最高贵的精神家族的成员。那些早夭的天才在人类精神史上写下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诗人之死,在1989年3月26日。
  诗人之死,并不单纯是诗人个人的死亡,而是象征着农耕时代的最后一位歌手的死亡。当海子在列车的重压下为农耕文明殉葬而去的时候,列车也卷走了农耕时代的最后一抹余晖。
  新世纪的一页正在打开,新世纪的诗坛沉寂而荒凉,……每到黄昏,站在世纪的交界,我们依然忍不住回望十几年前那片美丽的风景,想起远去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