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0期

性格卡片(之五)

作者:周泽雄




  
  41.松弛
  
  我喜欢松弛的人,尊重松弛的人。我甚至认为,松弛体现了人的最高理想。一个松弛者,大概也就在个体意义上进入了美妙境界——美妙,但不一定是崇高。崇高有一种热气球的效应,热衷于让自己的私人形象达到冉冉升起的效果。我们知道,热气球常常飘不了多长时间,偶尔还会爆炸。也许,共产主义学说的创立者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命形态就相当松弛。恩格斯去世前五天还有闲情津津有味地钻研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妇产科知识;当马克思强调“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时,我也正好看到了他拒绝成为“热气球”的光辉人格形象。
  必须迫不及待地先强调一下,松弛与散漫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两者形态相仿,质量迥异,轻重之别不下于铁饼与烙饼。要观察某人是松弛还是散漫,有一个偷懒的法子,那就是势利眼地从结果中加以考察。一个最终被公认有一定成就的人,不可能是吊儿郎当的,即使他的日常行为让人觉得没一丝正经。同样,一个最终被认定碌碌无为的家伙,肯定与松弛无缘。当然,如果阅世较深,看出松弛与散漫的内在不同,应该也非难事。在松弛者的言行举止中,通常总是洋溢着一份睿智和通达。他的表情常常既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他懒洋洋的神态里放射出进取之光。“松弛”,字面上的意义本来就指揣着一张弓;松弛者随时能够把弓拽得满满的,同时壁立如松。
  松弛者在我国极为罕见,正如我们很难见到传统意义上的孝子;在法兰西或英格兰也难得一见松弛者。但是由于历史惠赐的机缘,现在我和全体中国人都有幸见识到了一位真正的松弛者——南斯拉夫人博拉·米卢蒂诺维奇。
  众所周知,米卢是被中国人按救世主模式请到中国来的。说到中国人对足球世界杯的渴望,我以为只有干旱地区对雨水的渴望可以相比。作为一个先后四次带领不同国家闯入世界杯决赛圈的传奇教练,米卢责任之重大,应该是怎么估计也不为过的。然而,他整天像前任戚务生那样愁眉苦脸了吗?他不停地像前任徐根宝那样对球员大声吆喝了吗?没有,谁也没见他这样做。全中国球迷见得最多的,就是他始终挂在嘴角上的微笑,标志性的米卢式微笑,可爱而又诡谲。我们“第三世界”水准的足球记者们看不懂米卢的作派,便整天在报刊上大呼小叫。通过他们的鼓噪,我们知道米卢贪玩,一架摄像机永不离手;我们知道米卢不务正业,和队员玩排球的时间甚至超过正规的足球战术演练。我们希望“米卢同志”再严肃一点,首先要“端正态度”。奇怪的是,虽然米卢强调最多的一句话,恰巧是“态度就是一切”,但他的态度与我们认可的态度,风马牛不相及。中国电视台著名栏目“实话实说”曾经把米卢请去做嘉宾,但他的队员告诉我们,米卢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实话实说”,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游戏风尘的老顽童。从记者们给他起的绰号“老江湖”中,我们也能感到他们的困惑和不满。其实,问题的核心在于,米卢眼中的足球是充气的,而我们中国人理解的足球则是灌铅的,两者的质量完全不同。所以,当米卢反复强调“足球是快乐的”时候,以记者为代表的全体中国人只能报之以一张张拉长的苦脸。
  兵者,诡道也,所以一位不够松弛的将军,注定是不合格的,但反过来,如果每位下士都显得非常松弛,那么又很难想象他们会在战场上赢得胜利(请允许我顺便于心不忍地纠正一个“华丽”的成见:想当将军的士兵,肯定不是好士兵)。这个不幸的事实正好提醒我们:松弛者天生是干大事的,他有原则但没有成见,有追求但不会胡来。套用中国的传统智慧,松弛者早已超越了“见山不是山”的低级层次。我曾经撰文批评过作家张承志。之所以批评,就是觉得他太不松弛了。不够松弛,在我的私人性格辞典里,绝对是虚弱的征兆。松弛是一种性格上的弹簧,有了它,你才能确认自己是否足够坚强,足够能干。
  
  42.谨慎
  
  这是魔鬼和驾驶员的首要品行,此外我们也能在大型猫科食肉动物中发现此类性格特征。这些动物不仅凶狠残忍,还明显缺乏想象力,往往只在准确掂量了对方的块头大小,精确测定了有效攻击距离之后,才骤然发难。结果,虽然可以用“不打无准备之仗”来自我标榜,多半却与猎物失之交臂,只能在一边咻咻地舔自己的舌头。狮子虽为丛林之王,多半却是饿死的。当然,原因不全在“谨慎”上,也与懒惰有关。
  “谨慎”的褒义词身份是可疑的,较之“沉着”,它显得进取心不足;较之“怯懦”,它又显得过于世故。或者说,为了制造“沉着”的假象,隐瞒“怯懦”的实情,修饰“败退”的真相,一个人便最有可能显出“谨慎”的风采。遇事疑字当头,行动退字为先,做计划时喜欢讲究万全之策,以至懒得计较世上是否真有所谓“万全之策”。谨慎者不仅善于将谨慎看成优点,还往往会变本加厉地把它看成惟一的优点。比如,谨慎者总喜欢将输棋的原因归结为不够谨慎而不是技不如人,哪怕自己耗用的时间比对方多出一倍。另一方面我们又正好看到,当一位棋手因盘面领先而满脑子想着如何确保优势时,十之六七意味着他要开始下臭棋了。喜欢围棋的读者朋友都知道,因优势意识过浓而葬送掉的好局,实在数不胜数。确切地说,好局是被“谨慎”葬送掉的。
  谨慎,由于它介乎褒贬之间的两可性,它事实上经常成为一座容器,用来安置懦怯,收容犹疑,抚慰失败或挫折。
  就人的天性而言,本不容易养成谨慎的性格。比如,我们大多都没有眼福看到一位以谨慎著称的儿童,这是因为儿童的天性处于向上发展的过程中,他热切的大脑里充满理想或幻想。虽然他不可能有多少成功的经验,但足以让人吸取的惨痛教训,暂时也还谈不上。所以,奋发进取,也就成了世上年轻一族的神圣权利。同样,一位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也未必需要谨慎的效劳,这是因为谨慎固然有可能帮助他规避风险,却也更可能使他丧失稍纵即逝的成功机缘。他知道名利场本来也就是竞技场,“谨慎”充其量只是一种保本策略,而非赢家策略。它是专注防守的,欲事业有成,则需要采取更昂扬些的姿态。
  于是,谨慎主要成了一种老年品质的性格。如遇到中年谨慎者,我们只能说他在气质上已提早进入了老年期。一个谨慎的君王,通常总是意味着猜忌和无能。没有一个大人物是靠谨慎成就功业的,虽然当大业已成,原先沉着进取的帝王也可能转而变得谨慎起来。一个谨慎的统帅通常也不会打什么胜仗,我国最著名的例子是由诸葛亮提供的。此人一生谨慎,极少敢冒险行事,为此他除了靠自己的智谋欺负一下没有多少文化的南方蛮人外,几乎没有打过一场胜仗。
  谨慎的人魅力无多,在人际交往中多半受到冷落,而这反过来更促使他们谨慎从事。我一直弄不懂世上到底有哪门子事是需要仰仗“谨慎”这尊大神的。我还是谨慎地避免自己变得谨慎吧,因为,谨慎会使你除了谨慎外一无所有,也就是说,成了一个性格上的难民。当然,如果我需要找一个牢靠的管家,我会首先在有一把年纪的谨慎者中去找寻。在这个位置上,隶属于“谨慎”的每一个性格颗粒,都会闪闪发光。
  
  43.天真
  
  说来有点扫兴,人类性格家族中最可爱、最无邪、最具观赏性的一种,居然是建立在无知的基础上的,结果,孩子成了该种性格的最大持有者。我们也只有结合一张稚嫩的小脸,一口咿呀的童音,一种笨拙的步态,才能怡然领略天真妙趣。
  天真,是的,它天然属于孩子。大人们最好离它远点,但也不要太远。离得太远,一方面会使你失去欣赏天真的乐趣——如果你觉得这无关紧要,那么它还有;另一方面,就是可能使你变得过于世故。
  天真的另一特点是单纯。单纯同样是孩子的特权,它也同样与无知关系密切。一个曾经沧海、情海或宦海的成年老手,几乎不可能重回天真,除非他就想着如何让别人恶心。天真,你越是自以为拥有它,你也就离它越远。相反,一个孩子,他越想装出大人的样子,我们反而越觉得他天真。这表明,天真与爱情不同,它永远不属于追求者。
  不过,由于天真被赋予了过多的审美属性,结果,它又从寻常的无知中脱颖而出了,化蝶了。即使在孩子那里,也不是所有无知都能让人觉得天真可爱的。天真与可爱每每连体共生,这提醒我们注意:天真固然会显得可爱,但可爱也成了天真的条件。凡是不能让人觉得可爱的无知,注定是高攀不上天真之境的。即以孩子为例,当他因少不更事而惹恼了一位重要客人时,没有人会觉得那是天真,相反,当他就“人是从哪里来的”煞有介事地发表高见时(常见的如“人是从耳朵眼里蹦出来的”),每个大人都会被逗得乐不可支。这表明,属于天真的那份无知,还必须满足“趣味”的条件。天真固然包含了无知,无知却不那么容易进入天真之境。比如,在对性格的探讨中,本人很可能写了很多让你觉得极端无知的话,但我坚信,您并没有觉得我有啥子天真的。这就对了,因为我也正好没有指望过天真。
  天真应该符合审美原则,但我们很少意识到,人际间的审美原则,往往也就是势利原则。两个年龄相同的女孩,一个相貌灵秀些,一个稍稍粗蠢些,人们就特别容易从前者身上感受到天真来。这个不幸的事实提醒我们留意,天真也许更多地由他人的眼光说了算。我们只能从他人身上发现天真,感受天真,却不能借助自我的力量展示天真。花在开放时并不以美丽自居,然俯仰皆成美丽,天真亦复如是。
  天真,就其本意而言,应该是自然而然、雕饰尽去的,所以人们最容不得的就是假天真。人们喜爱天真的程度,与人们讨厌伪天真的程度,大概呈正比例关系。世上再没有比天真的卖弄者更让人倒胃翻胃的了。不知诸位发现了没有,在国内现今的青年人中,正弥漫着一股卖弄天真的可怕倾向。与之相伴的是,如“小伙子”、“少年”之类充满阳刚气的传统称呼突然不翼而飞,集体代之以柔媚的“男孩子”,同样,一个个半大不小的大姑娘也流行以“女孩子”自居,“天真”得让人直想咒骂老天。当然,这个问题较为严重,也许不适合在一张小卡片里讨论,而更应该从我们的文化的轻重观上去考察。我们的文化正在失重。一律将汉语中连绵词末字的轻音读成阴平(甚至上声),只是临床表现之一。
  当然,由于所有的人都是半斤八两的无知者,天真的领域也就未必不能让成年人(尤其是老年人)偶尔插足一下。举个极端的例子,大哲学家黑格尔似乎是最不容易表现天真的,但当他自不量力地在大作里肆意贬低自己并不了解的中国文字时,钱钟书的耳朵正好凑了上来,顿时觉得他天真可笑。相反,当不通剑术的马克思与人比剑时只会仗着自己身量上的优势向对方一味乱捅时,我们感到的乃是率真。率真与天真,不可混为一谈。
  
  44.温柔
  
  视觉上有玫瑰的醉红,听觉上有小提琴的丽音,味觉上有水仙花的清芬,触觉上有兔子的质感,肤觉上有鳗鱼的柔滑,作为一种统觉,则有一头眼角迷离的小鹿正向你款款走来。习惯上,人们笼统地管这些玩意叫做“温柔”。
  温柔是我们经常体验到的情感,有时得自自身体验,有时得自外界,实际上却最不可捉摸。之所以说“外界”而不说“他人”,是因为我们体验到的温柔之情,并非全由人类来提供。对一颗敏感多情的心灵来说,一块布料,一只小猫,一朵飘云或一片冰冷的雪花,都可能制造出温柔感来。看来,人们只是喜欢温柔,轻信温柔,而非对这玩意确有心得。也许归因于我们内心构造里有一种姑且叫做“情愫”的东西,它像雷达那样始终处于积极的侦测状态,以便随时被激活。一旦被激活,该“情愫”就将某种酥痒的感受传递给大脑,传递给皮肤表层,从而挤破了泪囊,震碎了毛孔,敲蒙了胸腔,诱奸了智力,于是,温柔便出现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普遍赞同人是一种有感情的动物,“情愫”所及,则高山巍巍,流水脉脉,春风带醉,秋气含悲。当一个思春的女孩被一缕鲜花的芳香打动得死去活来时,我们显然不能同意,那堆花瓣里居然有一种温柔的性格。由于“情愫”的存在,使人心产生了软弱的趋向。虽然文明社会的外在规范倾向于压制这种趋向,但这就像压制皮球一样,一旦压力消失,只会使它弹得更高。软弱的人心于是便特别渴望被打动,特别擅长轻信温柔。当一位相貌平平的歌手向你表白“我很温柔”时,人们立刻就相信了,几乎想都没想过他(她)是否在撒谎。
  所以,总体上看,温柔与对象无关,它完全由人心的刹那印象所发动。有些人感知温柔的能力特别强,即使面对粗豪大汉的憨笑,也会产生温柔感。央视一位著名女主持人,据说就有此能耐,运用起眼泪来比我们用筷子吃饭还要麻利,收放自如,简直就像有特异功能。另一些人的温柔感知能力特别弱,即使太太为他捶胸敲背,女儿为他叠被铺床,也依旧不为所动,该吆喝还是吆喝,要打呼噜还是打呼噜,以致我们根本说不清谁才是温柔者,温柔的标准该如何界定。嫁给诗人的女人似乎必定是温柔的,嫁给莽汉的女人必定是粗线条的,这表明,温柔常常与温柔的施与者无关,温柔来自对温柔的感受。毫不奇怪的是,温柔虽然常预示着善良,两者其实没什么关系。十恶不赦的凶犯,常常会被锋利的匕首、汩汩的鲜血所打动,纵火犯也可能被自己放的那把火感动得涕泗交迸(日本人三岛由纪夫在长篇小说《金阁寺》里就表达过这种感受)。然而对妻子体贴入微、百般温柔的日本军人,面对中国的“花姑娘”时,便立刻变得禽兽不如。
  一个势利鬼不可能让人觉得慷慨,一个残忍的家伙也不会让人觉得善良。但是,一个凶暴的人有时却的确可能让人觉得温柔。唉,我们产生温柔之情的途径是不可穷尽的。一首老歌,一次梦中的惊悸,一次伤口结痂过程,还有鬼知道什么样的经历,都有可能让人没来由地觉得温柔。反过来我们也就永远说不清,一个人特多温柔,到底是好事还是不祥之兆。
  
  45.势利
  
  当人们指责某人是“小人”时,通常,他的意思就是说,这家伙是个势利鬼,所以“势利小人”也可以合在一起构成联合词组。在庞大的“小人”联合有限公司里,势利之徒确实是第一大股东,大概占据了百分之七十的股份。
  见风使舵,溜须拍马,见利忘义,过河拆桥,做事无原则,行为无操持,人前两面三刀,袖里忽阴忽阳,坏事未必做绝,好处却想捞尽,精于算计,擅长盘剥,以上种种,虽挂一漏万,却也可管窥势利诸相了。说势利者为卑鄙无耻之徒,固然言重了,但话说回来,一旦外在条件成熟,内在需求撮合,内外环境配套,势利者成长为卑鄙无耻之徒,却也方便得很。举例来说,中国1957年之所以能在几乎一夜间炮制出五十七万右派来,可不是单靠那个著名的“阳谋”,它需要大量势利之徒的积极配合。在出现“阳谋”之前,势利者仅止于势利而已;在出现“阳谋”之后,势利者立刻就成长为卑鄙无耻之徒了。
  若撇开上举势利者因特殊条件造成的人格畸变情形,我想,我们又可以较为坦然地看待他们了。没什么可怕的,小人之可畏,理由一如蚂蚱蝗虫,若不给他们创造有可能造成蝗灾的外在条件,单个的势利鬼,诚不足惧。
  势利,换一种角度,也可说是生存智慧的体现。区别是,该智慧如一只制作粗陋的弓,无法拽满,故射程非常有限。仗着势利,一个人固然不愁没有收获,但要想满载而归,怕也困难重重。势利者五步可杀敌,若退至一丈,则势不能穿鲁缟者也。在单位或办公室里若出现一位势利者(通常总会有个把的),必然会搞得众人不快,甚至有可能最终把办公室同仁弄得都有点势利。但秋后盘点,发现那位势利者所得竟非常有限,与之相应,自己的所失也可能远低于预计。人们常会提到“势利嘴脸”,这表明势利者大抵修养有限,不善伪装,还没资格成为大奸巨滑,故常会被人一眼认出。也正因为势利者的行为常常太过外露,丑陋且不加掩饰,因而格外令人反感作呕。因此之故,我们也可能高估了势利者的能量。在我看来,大多数势利者,不过是所谓“吃相”难看罢了。真正的势利者,是“上级领导”的最佳利用对象,而非合适的重用对象。以上举例子为例,那些在反右运动中落井下石的势利小人,后来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个别的甚至一转身也入了班房。
  势利者缺乏大局观,老是在边边角角算计着死活得失,计算固然非常正确,局部也甚有所得,无奈大势上却落后甚多。这又是以围棋为例了。势利者害人一丈,所得却可能未足一寸。
  其实,民间的智慧从来就是值得玩味的。比如,当人们说“势利眼”时,无须描述,谁都知道指的是一种鼠目般的眼睛,故“寸光”二字,也就成了对这种眼睛的最佳描述。势利者眼里往往只有十分钟未来,志既有限,所得自然不会太多。势利者的姿态貌似积极进取,追究其心理动机,很可能只是为了消极自保。势利,也许只是防卫过当的结果。势利者对自身无甚高评,对自身的卑微地位基本上持认同态度,惟其高度认同,所以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说到势利鬼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伤害了人民群众弥足珍贵的普通感情。其中个别人在突遭势利小人的冷拳后,胸口郁闷难伸,有可能就此思考起了哲学问题,或就此萌生了文学抱负。世上若没有那么多势利鬼,恐怕作家也会大幅度减少。不必说,正如警察和罪犯是电影最合适的表现题材一样,势利鬼作为一种文学形象,也堪称上佳之选。
  
  46.虚伪
  
  诚实需要勇气,撒谎需要胆量,虚伪更需要胆识。
  人际间的学问悉在“分寸”二字,虚伪亦然。一个人或一件事是否算得虚伪,往往只有毫厘之差。守住限度,即为知礼;稍稍越界,即成虚伪。就我国风俗而论,主人邀客,摆下丰盛宴席,略言“薄酒小菜,不成敬意”,诚属风雅;迭言“粗茶淡酒,大为简慢”,则成虚伪。客人赴席,觉主人准备不足,菜次酒劣,烹调无方,稍谓“这样最好,多了也浪费”,应属知趣,反复声明“千万别再添菜了,难道你想把我撑死”,顿觉话里有话,弦外藏音,其言可听,其心可惧。
  可见,一定的虚伪,诚属文明的题中应有之义。西方人见人打喷嚏则提“上帝保佑”,男人见小姐搦烟必殷勤举火,道地的绅士闻女士放屁还须勇于担代,对于不解此中趣的东方人,则实在虚伪得很。同样,西方人对于中国人之打拱作揖,分明当之无愧却必言“岂敢岂敢”,分明功绩显赫却连称“哪里哪里”,大概也会觉得透着虚伪,虽然被指责者无非是麻木地按照某种既定文化程序行事罢了。西人送礼,受礼者必当场打开,当场表达欢喜之情,哪怕内心并无丝毫欢欣。国人受礼,虽客套话说得风车乱转滴水不漏,你推我让常达三五回合,通常又是绝不肯当场验货的。西人的风俗固然诚实可喜,我们自己的风俗却也未必一派虚伪鄙陋:我们只是过于担心被指责为贪婪。当然,我们不当场打开礼物,还有一个第三世界的国情因素:便于转手送给别人。
  于是我们发现,几乎不可能给虚伪下一个定义而不伤及其余。虚伪是一种不真实,如有违实情的情感流露,大乖原意的思想表达,超出能力的口头承诺,张扬过甚的敬意谢忱等,但我们立刻又发现,同样的行为并非都能遭到“虚伪”的指责。医生对弥留者给出不符事实的治愈承诺,甚至得到过苏格拉底的赞许。作家们在书的序言里不加节制地感谢张女士李编辑王大师,不仅未受“虚伪”指责,人们还倾向于鼓励他提到更多的人名。有些人性好拘礼,他对你客套有加却未必抱有某种不良居心,因此,不管其表现方式让人感到多么虚伪,他仍然算不得虚伪之徒。虚伪只是他的形态而非本性。他只是习焉不察地滥用礼节,并陶然欲醉。
  我的看法是,人们提到虚伪,依据的往往不是事实,不是理性,而是个人的刹那感觉。一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家伙,不容易瞧出别人的虚伪。他既然认为自己为众人景仰乃理所当然的事,人们对他的口称“久仰”,就会被断然理解为发自肺腑了。相反,一个过于一本正经的方正之士,又容易矫枉过正地将人际间寻常的客套揖让一概视为虚伪之举。若撇开这两种极端类型,则虚伪感的产生,应指让人猜出其不怀好意的言行。这“不怀好意”未必对人有害,却是的的确确对自己有大利的。比如,明明觊觎着某个宝座,却再三推让,非要下属百般上言,方始扭捏就位者,最容易让人觉得虚伪。一推一让,一辞一就,叵测之心掩映在一派风雅礼数之中,虚伪遂峥嵘出世。
  不过这仍然有例外。曹操曾想表封手下的首席谋臣荀为三公,荀再三推辞。精于推辞术的曹操以己度人,遂以为荀君之推让,无非名士虚礼,便不断请求,谁知荀竟一连拒绝了十回,直到曹操彻底放弃为止。
  
  47.炫耀
  
  表达虚荣心有很多种方式,有人依靠嫉妒,有人凭借沉默,有人则简单地仗着炫耀。虚荣之于人心,匹似铁锥之于麻袋,捅破它是必然的。区别在于选择何种方式捅破它。炫耀是最直接、最能让虚荣者得到满足的方式,也是最不假思索就会付诸实施的一种。
  炫耀,简单地说,这是一种我愿意为之佩戴黑纱的品行。因为,炫耀虽然有个说得过去的出发点,作为一种心理也无甚难解之处,但从手段的角度考察,炫耀又是非常拙劣的,以致我们不清楚它到底算一种喜剧性格还是悲剧性格。炫耀者盘马弯弓地拉开架势,一箭射出,往往内心正期待着赢得满堂喝彩,却不提防听到了几声奚落、几下嘲讽,或几声零落得完全构不成敬意的巴掌相击。
  炫耀命中注定只能在较低级的层次上获得成功。如果你确实有钱,确实美貌,确实具有出众的口才,那就炫耀吧,你的自我吹嘘、自我展示一般会得到成功。但你付出的代价是,别人在承认你的财富、美貌和口才的同时,也会剥夺掉你也许本来多少有一点的别种美德。世人总是心照不宣地认为,诸如谦虚、诚实、正直等品质,是无需炫耀的,一旦炫耀则可以断定为没有的。希望通过炫耀赢得赞叹、尊敬或羡慕,相当于在一个对己不利的地方布下重兵,摆下战场,等来的只能是全面溃决型的惨败。当然,如果阁下确实才华横溢,天赋惊世,换言之,由于世人与你相比差距太为明显,以致你的自然状态都比他人的非常状态出众得多,这时的炫耀自然就另当别论了,正如没有人指责莎士比亚或钱钟书喜欢炫耀一样。当马拉多纳盘腿过人时,人们感到的不是这小子又在炫耀了,而是立即产生了巨大的兴奋感。
  吁求人世间的理解和尊敬,没有比炫耀更强烈的了,炫耀者不愿理会“沉默是金,雄辩是银”的格言。他既看不到沉默具有的反弹力,也就当然认为每一次沉默都是一次机会的丧失。严格地说,它属于那种不断追加赌注的赌徒心理,希冀在最后关头获得一手遮天的胜利。清夜扪心之际,那些白日的炫耀者大抵非常沮丧,这份沮丧只有在预料到自己白日炫耀的负面效应时才显得合理。尽管事情完全不是这样,一觉醒来他依旧生命不息,炫耀不止。炫耀不是一种可以轻易改掉的习惯,它是心理上的癌。一个终于摆脱窘迫处境的暴发户和一个作品老是得不到发表的诗人,几乎必然会产生炫耀的冲动。
  年轻女人较容易被看成虚荣者,这当然是一个经验事实。但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年轻女人的虚荣其实成就既有限,领域更是非常狭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与容貌有关。男人没有必要对它持批评态度,女人在美丽领域的虚荣,不会使世界变得不美好,只会使大街充满霓裳丽人。真正可怕的是男人的虚荣,它领域广泛,讲究技巧,个别情况下还带有攻击性。当虚荣与膨胀的野心、权力欲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就意味着灾难。
  炫耀通常总是在大庭广众间进行,它强烈要求看客的介入,但亦可视具体情况而定。作家在写作时有可能充满炫耀之心,但眼前并无看客,看客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最有趣的是网络时代的黑客,据说他们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少年,天性淳良,技艺精湛。他们“黑”掉某个网站,往往没有丝毫歹念,只剩下对技艺的炫耀。然而谁在为他喝彩呢?他可连名字都没敢留下呀。
  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赢得他人几下的掌声?炫耀的冲动,其实人人有份,而我可能比你更多一些。
  
  48.书呆
  
  典型的书呆子,请参见下文“迂腐”条。我将书呆子形象特征一分为二,自然另有用意。比如已故大数学家陈景润先生,虽然经常被人说成书呆子,但与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显然不能归为一类。抬举孔乙己倒也罢了,贬低陈景润先生,会让我浑身不自在,觉得作孽。
  首先我想探讨的,不是何谓“书呆子”,而是中国人为什么特别擅长将读书人称为“书呆子”,所以这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性格,而是试图探讨一种民族性。据我所知,西方人对于自己民族的读书郎,通常礼敬有加,好像并没有“书呆子”一说。照中国的标准,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实在是够呆的了,为了满足自己对知识的渴望,不惜与魔鬼打赌。但是,他仍然没有被人称为“书呆子”,相反,人们总是愿意从所谓旺盛的“哥特式气质”中去理解他的行为。若暂时撇开“迂腐”者,我可说,读书人并非中国独有,动辄视读书人为“书呆子”,才是我们的民族特色。所以,研究何为“书呆子”很可能是个伪问题,探讨为什么中国人特别喜欢称读书人为“书呆子”,倒不乏实际意义。本人即经常被指责为“书呆子”。我承认自己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两方面都有很大不足,既然不足,自然就有点呆。但若将这点“呆”归结为读书太多,我显然不能同意。首先,我读书还很不够,远远没到书虫的地步;其次,我坚持认为,真正的读书人,不可能把自己弄呆,“读书使人明智”,这是法国随笔大师蒙田的话,中国人缺的就是这类格言,不缺的当然就是“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之类破玩意儿。
  仔细想想,中国之所以会产生“书呆子”问题,有历史方面的原因,也有别的原因。我们目前的现状是,可以按是否读书把中国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经常读书的,一类是从不读书的。与欧美国家比较,我们在民间存在一个庞大的反读书群体。我们的民族意识中缺乏这样一种信念:读书不是知识分子的专利,读书是每位现代公民的基础义务,普通人与知识分子在读书上的区别,只在于读多读少,如何阅读,而非要读就当知识分子,不想当知识分子就基本上放弃阅读。根据我本人的生活经历,我发现甚至贵为大学师长的,现在不读书的风气也甚为风行。在中国,读书总是与可见的功利联系在一起,历史上是科举取士,现当代则是为了高考、评职称。纯粹为乐趣而阅读,为丰富自己心灵生活而阅读,坦率地说,在中国基本上只存在于若干个体之中。
  如此恶劣的求知环境,读书人被称为“书呆子”,也就逃无可逃了。庞大的反读书群体,由于无法理解、拒绝想象阅读对于提升个体修养、增加文明素质、丰富个人生活的积极意义,所以只能想当然地将读书人一概视为“书呆子”。将读书人视为“书呆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使自己的大老粗身份得到某种捍卫。
  在我看来,即使如陈景润之类行为怪诞的数学家,也不能被视为“书呆子”。读书、研究达到一定阶段,会使某些人产生一种飞翔感,会使他自然而然地选择远离现实生活,直接在精神领域翱翔。在这种情况下,爱因斯坦有可能忘记自家的门牌号码,浮士德也会选择与魔鬼打赌。西方的大量普通人,当然也和你我一样,不具备此种直接在精神领域过日子的能耐,但是和你我不一样的是,他们知道有这种状态,承认并且尊敬进入这种状态的人,所以,爱因斯坦不必担心被人指责为“书呆子”,而陈景润就生不逢地了。
  中国有书呆子,但比之中国有书呆子更明显的是,中国更有一种视读书人为书呆子的危险倾向。
  
  49.迂腐
  
  感谢鲁迅先生,一想到“迂腐”,我们耳边就会回响起“多乎哉,不多也”的声调,想起那位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的绍兴穷秀才。“迂腐”和“贞烈”一样,是中国文化特地熏陶出的两种病态性格。孔乙己的下场和旧中国四处可见的贞节坊,则说明了这两种性格的悲剧性,它们分别由男人和女人来承担。
  由于中国传统文化本身具有逐圣弃智色彩,在儒家经典中浸淫既久,一个天资敏慧的读书人,都有可能被十年窗寒弄得木木呆呆,遇上中人之资,“迂腐”几乎成了他饱读诗书的必然结果。他们满脑子利禄功名,思想的范围完全被程朱理学所圈定,因而一边嘴上念念有词,一边却不具备任何思想者的品质和热望。他们的学问是以学代问,学而不问。先秦思想(尤其是四书五经)成了他们的先验标高,对这些思想臣服式的理解成了他们最大的追求,对构成上述思想之文字一字不差地忆诵,也成为他们最基本的课业。他们生活在亚细亚小农经济的世态格局中,周遭是艰窘困败的日常生计,眼前是缺米少柴的家常境遇,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技之能,却一屋不扫,满脑子充满“修齐治平”的无上宏愿。他们被强制灌输了过高过大过苛的生命抱负,以致其中任何一个家伙都会不切实际地提升自己的人生追求,都会将仅仅成为一位县太爷视为人生的失败。与此同时,他们受教育的内容和方式,又是以使自己不具备任何现实能耐为特征的。简而言之,他们是浑然不觉地被某种“废物”模式培养出来的人间怪物,虽然生活在乡村僻壤,却既不会宰牛,也不会插秧,更要命的是,他们还被“一条道走到黑”地培养出对现实生计的不屑态度。他们仿佛接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牛痘,该牛痘有效地预防了他们在任何世俗层面上成为有用之人的途径,以致当他们以“安贫乐道”自欺自慰时,事实上却已经完全失去了转道他投的能力。换句话说,“安贫乐道”成了他们心理上的强迫症。当向上发展的空间由于资质或运气的原因而不复存在时,横向发展的途径也随之消失,一旦无法如期成为人上人,就必然成为人下人。
  于是我们看到,这批资质平庸的读书郎,虽然满脑子“诗云子曰”,虽然自以为比所有人都更为斯文、更为正经,事实上却成为一种特殊形态的游手好闲之徒。一件长衫从春穿到秋,一把破扇从夏摇到冬,肚里一把诗虫,身上爬满臭虫。除了在某些乡绅家里课读几班顽童,再没有别种混饭吃的能耐,像孔乙己般潦倒,几乎是这班可怜鬼的必由之路。他们“迂腐”吗?是的,但账得算到传统文化头上,正如中国古代的贞烈女子之所以形成烈火般强烈的贞操观,同样得归罪于传统文化的邪恶影响。由于我一次也没有在西方文化中见到哪位读书郎有“孔乙己”式的性格,这使我敢于断言:“迂腐”根本不是一种性格,就像“小脚”根本不是“天足”。
  
  50.忠厚
  
  “忠”是忠诚,“厚”是憨厚。忠诚会给憨厚贴金,使憨厚升华,憨厚却只能给忠诚抹黑,使忠诚降格。于是,虽然身居高位者历来欣赏部下的忠诚,忠厚的家伙却只能远离宫廷、避开庙堂,老老实实地在街坊里巷呆着,叭嗒着烟斗,在条凳上矮身长蹲,逢人露一口笑牙,道一声“饭吃了没有?”——那意思当然不是打算请你下馆子,而是表明:瞧,我正和您老人家套近乎呐。
  在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里,忠厚无疑占有一席之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作为一种性格,忠厚并非四处吃香,比如在欧美民族那里,它就没什么地位,以致我此刻大拍脑门子,竟想不出一位西方世界的忠厚好人。在中国那就太多了,我们完全没必要费神到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中去找,随便看看左邻右舍和单位同事,忠厚汉满地都是。
  仅仅二十年前,一个男人只要拥有忠厚品质,就足以成为待嫁娘的“那口子”了。就婚姻而言,忠厚者可以最大程度地确保婚姻之船不遭倾覆。如果“婚姻是女人的职业”(钱钟书语),嫁给忠厚佬虽然不是什么好职业,一般却不会面临下岗危机。“咱那口子,有贼心没贼胆”,这就够了。浪漫之情固然没有,花言巧语固然不会,但寻花问柳也就不必担心了。中国传统型妇女权衡利弊之后,往往也就认了。她们认为,婚姻就像钉马掌,首要的就是个“牢靠”。鉴于这个认识有着极大的生活指导意义,大量忠厚佬的存在,事实上便奠定了家庭这一社会细胞的基石。小俩口不用亲嘴也能把日子过得踏踏实实,无须调情也能生下一窝健壮的儿女,生活稳健得就像一只烧红的土坑。
  当然现在情况有所不同,至少今天的都市女孩,已不再愿意沦为忠厚者的“那口子”了。随着城里女人流行管丈夫叫“先生”(世上最没道理的称呼),择夫标准也随之改变。虽然她们依旧不能容忍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但也不想付出有婚姻没亲嘴的代价,那也太惨了。现在她们想脚踩两只船,内心甚至不切实际地希望丈夫在内是浪漫的唐璜,风流至极;在外是彬彬的君子,柳下惠二世。今天的女性普遍同意“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甚至还会人云亦云地说什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那么,忠厚算不算男人样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它突然不算了。
  不错,忠厚意味着不会背叛,不仅不背叛婚姻,也不背叛领导,得罪同事,总是两只手忙个不停,一只头点个不休。忠厚是一种依附性的性格。忠厚者的专长是追随,在家里追随老婆,在单位里追随领导和同事,永远不会主动发言,永远只会点头附和,一叠连声地说什么“那是那是”。他没有激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不是出于世故,而是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在他的意识层里总要降低一个等级。旁人感觉到侮辱的时候,他充其量只感到一丝不快,旁人怒发冲冠之时,他充其量只觉得有必要把头扭向一边。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倒也看不出来。所以虽然处处容忍,事事吃亏,好在他缺乏这方面的敏感,倒也相安无事。相反,任何时候只要自以为赚了点便宜,立刻便扭捏不安起来,内心冲突之激烈,不下于小偷初次行窃或姑娘首次失身。
  中国人喜欢忠厚者,却未必愿意被视为忠厚者。这是因为,忠厚天然有着舍己为人的秉性,它是利他的,长着一只萝卜的样子。生而忠厚,对他人常常意味着极大的使用价值和安全感,对自己当然只能意味着被使用的价值,这一点它和田地里的耕牛非常相似。顺着这个比喻,我们亦可顺道得出结论:忠厚属于农耕时代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