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0期

人情啊,人情

作者:陈四益




  
  过年了,街上熙来攘往,乘车的,走路的,走亲串戚,手里都提着东西,大盒,小包,无非是点心、水果,时髦一些则是鲜花、补品。空着手到人家去,不免被人笑话,说这人不懂礼数。
  如果你在都城,年关降临,到进京的高速公路边看看,定可见外省的大车小车络绎不绝,满载而来,蔚为奇观。过去是车子开到机关,搬下大箱小箱,再往各个办公室分送,就像这里临时变成了集贸市场。这样繁忙的景象,大抵在年前要延续十天半月。后来“纠风”了,明目张胆地送,太过招人耳目,于是车子不进机关,只在各地办事处里停靠,然后于暮色中一家一户地“送货上门”。随着时代的前进,官吏们受礼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于是送的东西也水涨船高,愈趋精细:体积越来越小,价值越来越高。大概是十几年前了,一位在经济欠发达省里当着不小职位的官员对我叹息,说:“我们实在太老实了,送礼都不会送,左手提只鸡,右手提只鸭,累得要死,人家还不领情。百姓们更是不体谅,前脚刚上火车,后脚告状信已经到了纪委。哪像人家,几只戒指,几条项链,一个小包就装下了,不显山,不露水,事情都办了。”现在,随着技术的发展,送礼又进化得多了。戒指项链算得什么!一张卡,什么都有了。
  都说中国是礼仪之邦。礼,在哪里都是不能少的。诗曰:“人而无礼,何不遄死。”没礼,简直就没法活了。近来,有人把这“礼”描绘得美妙无比——文质彬彬,礼貌周全,谦虚逊让,应对得宜……其实,中国儒家的礼,其核心就是等级,而等级的背后则是权力。为了维持这等级与权力,在“礼”的温情面纱后面,是十分龌龊与残酷的。为什么各地要往京都送礼,各市要往省城送礼,各乡要往县城送礼?就是因为等级在那里摆着。而等级越高,权力越大。送礼不过是对于权力的崇拜与利用。送了礼,就像给菩萨磕了头,既要他保佑平安,又要他保佑发财。
  送礼是单方的行为,但《礼》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这一来一往,就变成双向行为了。双向就有了人际关系,说得直白些,就叫人情。中国人的人情,大都是同礼数连在一起的。送礼叫送人情,回礼叫回人情。没听往京城衙门里送财物的人说吗——不成敬意,只不过是为了感谢一年来的帮助和指导,聊表寸心,如此而已——多有人情味啊。
  不过,同样是有来有往,办法是很不一样的。据说,一位县太爷过生日,因为属鼠,下属凑钱送了一只金鼠。县太爷一见,眉开眼笑,开言道:“下月是我太太的生日,太太是属牛的。”我不知道这些下属听了之后是何感受,只知道今天的某些县乡,老百姓确实已为当地官员变着方儿收礼弄得苦不堪言。当然县太爷的下属未必会如百姓那样有切肤之痛,因为他们毕竟另有来路,只要不掏自己的腰包,别说送个金牛,如果他当着泰安知府,为了讨好上司,送座纯金的泰山也未必会皱一下眉头。
  同是人情,送法不同。这是古今都一样的。
  比如老百姓要送个人情,那就只有自己掏钱。看病找大夫,给大夫送;办事找官府,给官府送;孩子上学校,给老师送;车子被扣,给交警送;做个小买卖,给工商送。总之,在等级有差的社会里,他在最底层,只有“往”的份儿。“往”了之后的“来”,则无非就是那些本来无须“往”就应该享受的服务。所以,“人情”对于普通百姓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重负担。
  如果送人情的是一位衙吏,那就简便得多了。《儒林外史》里的潘三爷,是匡超人家乡大柳庄潘保正的房分兄弟,潘保正托他照顾匡超人,他自然要尽人情。这人情倒也简便。他把匡超人带回家,家中正有一伙儿赌徒聚赌。这聚赌的事,衙门里没有点靠山是不敢做的。大概是十多年前吧,在出差的路途上,遇到一位年轻人,说是在东北某地做生意。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开游戏机店。那时报上关于以游戏机赌博的报道正多,便问他是否也搞赌博。他游辞闪烁,但还是老实地承认:“一点没有输赢,谁还来?”“你就不怕被抓?”他笑笑,说:“我那个店就是局里的三产。”再加探问,原来只是挂靠在同局关系紧密的一家公司。就这样拐了几个弯,他也觉得有恃无恐。潘三就更胆大了。他是当地行政首脑机关(布政司)的衙吏,若无更硬的靠山,谁敢老虎头上动土?所以赌徒们在这里聚赌,觉得十分安全。他们欠着潘三的人情,回情的就是所谓“头钱”。聚赌抽头,一直是黑道人物的生财之道。现在潘三要送匡超人人情,当然用不到自己掏腰包。“也罢,我有个朋友在此,你们弄出几个钱来热闹热闹。”说着,就拿出两千钱来,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又向匡超人道:“你在这里坐着,看着这个管子。这管子满了,你就倒出来收了,让他们再丢。”就这么几句话,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就送给匡超人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的头钱对于潘三不过九牛一毛,是算不得什么的。
  潘三坐在家中,自有人找上门来,无非是拐丫头、卖寡妇、私和人命、买嘱枪手代考之类违法的勾当。这些勾当,都有进账,而且为数不菲。潘三拿了大头,分给匡超人些许,也都是他的人情了。拐丫头、卖寡妇两案,所收有几百两银子,给了匡超人二十两;买嘱枪手代考一案,因为是匡超人当的枪手,五百两银子给了匡超人二百两。尽管如此,潘三毕竟还是从自己非法所得中分出了部分,因此也还博得了“极慷慨的人”的名声。
  若是官儿做得更大些,做起人情来就更不费事了。提刑按察使司在明代是各省主管司法与监察的衙门,又称监司。《儒林外史》中写到的那位太监的侄儿,姓崔,荫袭出身,做到按察司,是这衙门的主官。监查府、州、县的官员,本是他的职责。权限比今天各级纪律检查委员会或监察局还大些。按说监察部门并不是一个有油水的衙门,但是因为它的权力所在,各类官员(真正干干净净的实在不多)往往惧它几分。明朝是准许风闻言事的,只要听到风声,就可以揭发检举,并不用调查落实。如果关系搞不好,找个碴子参上一本,说不定就要革职拿问,仕途不保,身家性命也危如累卵。所以官员们常常要讨好按察司,以求“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官僚机构的相互牵制,固然有助于中央的控制和防止权力的滥用,但也同时带来了官僚机构的相互勾结与相互利用。这中间的种种花样,也是官僚集团利益再分配的一条途径。而按察司要想送个人情,只要善用手中的权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着落到那些地方官员的头上,自己用不到花费分文。
  鲍文卿是崔大老爷门下一个戏子。戏子,就是唱戏的(现在称作明星或歌星)。戏子的社会地位是很低贱的,但官僚需要娱乐,因此他们很容易接近官僚。又因为善于逢场作戏,或因歌喉,或因色相,极易讨得大佬的欢心。于是,低贱的戏子就有了某种优势,在官僚面前,他们的说话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力,可以疏通关系,甚至弄个批文。一个受大官老爷恩宠的戏子,连小官老爷也要另眼相看,更不要说常人了。鲍文卿大概因为对老爷伺候得周到,崔大老爷便有心要想照顾他,送他一个人情。这机会说来就来。崔大老爷听说安东县令向鼎放着人命大事不问,却相与一些作诗的文人,原本已拟就揭帖,准备参奏,而鲍文卿因念过他做的曲子,爱惜他的才情,恳请网开一面,于是崔大老爷就对书办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因为一个戏子的说情,就置王法于不顾,从而改变了一个官员的命运,本已大奇,更奇的是,这位崔大老爷还写了一封书信,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开写明白,派一个衙役送鲍文卿到向知县处——“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这一个天大的人情,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送了出去。这一次,鲍文卿没有要向知县的五百两白银,但拖欠的人情总要还的,拖欠愈久,利息愈大。到向知县升了安庆知府,二人重会,他在向知府的衙门里过了一段“云端里”的日子。等到向知府又升了福建汀州道,这笔人情终于以一千两纹银作了了结。待到鲍文卿去世,向鼎在灵前一声“老友文卿”,恸哭一场,固然是为了感激,但又何尝不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当初参奏之事的当事人——崔大老爷和鲍文卿——都死了,向鼎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官去了。鲍文卿在小说中是作为忠厚诚笃之辈来描写的,但这笔人情债的首尾,却正借了这忠厚诚笃的“君子”,牵连出一起惊人的官场敲诈黑幕来。诚笃云乎哉,忠厚云乎哉!
  为吏为官的人情之外,还有一种乖巧人也颇有研究的价值。这也是古今都很常见的。杜慎卿是杜少卿的堂房哥哥。他不是个没有钱的人。到南京纳妾,在玄武湖举办梨园“大奖赛”,搞得轰轰烈烈,银子也花了不少。但他自己撒漫花钱可以,要他拿钱送人却再也不肯。看上去风流洒脱,骨子里精明得很。他于空头人情一样会做,不过不是靠权力,而是靠手段。
  为了举办“梨园大奖赛”——今天电视里也是常见的——鲍廷玺鞍前马后效力不少。鲍廷玺是倪家的孩子,因为家里穷,过继给了鲍文卿,成了鲍家的养子。他可不像鲍文卿那样诚笃忠厚,见杜慎卿手头阔绰,便想从中捞点好处,“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但口一张,就被杜慎卿堵了回来:“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什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中了哪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件事。”单这一句话,就透出心里的精明。纳妾,是自己的事;搞梨园大奖赛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声望。声望够了,科举就有希望,这就像如果当了个什么世界冠军或超级明星,再去考哈佛、牛津、清华、北大,就算分数不够,人家也会破格取录一样。总之,这些都是自己的事。送鲍廷玺银子,同自己的前程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不像向鼎,后来的升官发财,全系于当初鲍文卿的说情。所以精明的杜慎卿哪怕一百两百两银子也是不肯白送给鲍廷玺的。
  不送,不等于不做人情。崔大老爷可以把鲍文卿打发到向知县处,人情自己做,银子别人掏,杜慎卿难道就不会么?这手段也着实巧妙,他只说出了一个人名,并告诉他如何去要,就让鲍廷玺感恩不尽,满心欢喜,心甘情愿地又为他效劳了两个月。你道他说的是哪个?正是自己的堂弟杜少卿。知弟莫若兄。杜慎卿对自己这位好做大老官的堂弟真是了若指掌。他不但把杜少卿的个性特点告诉鲍廷玺,而且把这位少爷的亲信——管家王胡子的秉性也告诉他,还告诉他如何行事才能做好了圈套让杜少卿往里钻。在算计别人方面,这位杜慎卿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果然,鲍廷玺一步一步依计而行,杜少卿一步一步走进了预先设计好的圈套,被人算计而无知无觉。杜慎卿明明知道杜少卿是个呆子,却仍帮着别人策划去算计他的银子。自家兄弟尚如此,何况区区陌路人!这又是在人情面纱下面演出的卑劣场面。而慷慨无知的杜少卿,就在自家亲戚、家人、朋友的算计下,终于卖尽了家产,到南京去当“寓公”了。
  人情,人情,在这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面,隐藏的却正是贪赃枉法、敲诈索贿、阴谋诡计等种种恶行。一句流行于那个时代的话叫做:王法本乎人情。如果知道了何谓人情,对于本乎人情的王法,只怕也要大大地打一个折扣了。就是在今天,当我们看到种种“人情”在冠冕堂皇地搬演时,不妨也可以想想,在这人情后面隐藏着的是什么交易,千万不要轻信什么“礼尚往来”之类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