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在水一方,有一群清洁的灵魂

作者:胡松涛




  1927年6月2日,那天是农历五月初三。早晨八点许,王国维到国学研究院(当时还没有改称清华大学)教授室,伏案写了些什么,装进衣袋,然后到研究院办公室与一事务员聊了一回天,随手借了几元钱,雇校内三十五号人力车,来到颐和园,已是十点多钟。他留下车夫,独自沿长廊走至排云殿西,那里有一个突出昆明湖的八角形亭,名鱼藻轩。在鱼藻轩,他站住了,点燃一枚纸烟,临流独立。一个园丁从他身边走过。园丁走过不远,忽然听到身后有落水声,便大声疾呼,附近的巡警也闻声赶来。将水中的王国维救起时,王先生已经气绝身亡。下午四时半检验遗体,在王国维的衣袋中搜得遗书一封,是写给他儿子王贞明的。书曰: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王国维之死,引起极大震动。他正值英年。顾颉刚说:他是“中国学术界中惟一重镇”,“今年他只有五十一岁,假使他能有康氏(指同年三月逝世的康有为,享年七十岁——本文作者注)般的寿命,他的造就就真不知道可以多么高。……他竟把向往中的一座伟大的九仞之台自己打灭了!”(顾颉刚《悼王静安先生》)
  对于王国维的死因,众说纷纭:比如罗振玉的殉清说,杨国荣的悲观厌世说,陈寅恪的殉传统文化说,郭沫若的被逼自杀说,梁启超的恐惧北伐革命军说等。
  诸说都在自圆其说,也都无法自圆其说。我关注的是王国维先生的沉水自杀,正如王的友人陈守谦作《祭文》所问:
  
  呜呼!君何为而死耶?君何为而自沉以死耶?又何为自沉于裂帛湖以死耶?更何为而必于天中节自沉裂帛以死耶?……(作者误把裂帛湖为昆明湖。天中节即端午节——本文作者注)
  
  毫无疑问,王国维对颐和园是熟悉的。早在1912年春,他就作《颐和园词》三十首。在他投水前一日,与金梁谈话,忽谈及颐和园,他说:“今日干净土,惟此一湾水耳!”然后,他就纵身投入颐和园昆明湖了。
  追寻王国维的死因,不能不关注那一泓清水和他选择的日子——端午节前。
  提到端午节,自然想起端午自沉的屈原。屈原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尘埃乎!”(屈原《渔父》)他显然不愿随波逐流,作“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聪明灵活举动。他说:“既莫足与为美证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既然不能实现理想政治,我将追随彭、咸安排自己。)屈原已经决意,五月五日,他怀沙抱石,投汨罗江死。汨罗江,这条小河,长江的支流之支流,因为屈原而变得像伟大的长江一样显著了。
  王国维的死,与遥远的伟大的屈原相呼应。
  屈原之后,我们就见到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之清水中,一个接一个的自沉者,当然不是所有自沉者都满怀大义,但其中的确组成了一排可观的跟随屈原的队伍。清代的《古事比》给他们排了个队:
  
  彭咸(见《离骚》)。
  屈原(汨罗江)。
  慕容绍宗(魏王思政据颍州,绍宗堰洧水以灌之,舟缆断,飘径向敌城,自知不免,遂投水)。
  卢照邻(以恶疾,自投颍水)。
  蔡廷玉(朱滔诬其间隙,贬柳州司户,谴吏护送,廷玉疑送滔所,自沉于河)。
  
  显然,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人物,还可以罗列更多一些。比如,中唐诗人张志和自沉吴江,用颜真卿的话说是“烟波终身”。比如,1626年,东林党人高攀龙为魏忠贤陷害,高得知消息后,痛饮美酒,整肃衣冠,从容书就遗书遗表,后仰天大笑,投池而逝……
  1927年,王国维出现了。
  王国维之后,跟进者依然如故——
  1966年8月24日,著名作家老舍投北京的太平湖死。在这之前,他被造反者批斗,已是遍体伤痕。太平湖公园的看门人说:8月24日,这个老人在这里坐了一整天,由上午到晚上,整整一天,几乎没动过。悲剧在晚上发生了。
  1968年8月12日,著名作家、园林专家周瘦鹃在苏州,投身自家花园的井中。之前,造反派把他视为生命的花花草草一盆盆打碎在地,又踏上无数只脚。他觉得他的世界已经没有意义了。
  ……
  冥冥之中,他们听从了遥远的屈原在清水中的召唤。
  在五千年的历史中找出几个自沉而死者,并不是一件难事,也不是要刻意检索其中的规律。千古艰难惟一死。他们怎么就那么从容而执着地赴向清泉了呢?我更关注的是投湖本身的审美意义。有一天,我读明朝冯梦龙的《范笏林》。
  《范笏林》记述了书生范笏林与一个叫杜生的妓女生死相爱的故事。范笏林死,杜生投水而殉情。冯梦龙叹曰:“与其死于浊手,不若死于清波也。”
  “与其死于浊手,不若死于清波也。”可谓一言破疑,一语中的。
  这清洁的精神,这清洁的生命,与其在浊世受到污染,与其被浊手弄脏,不如趁它还干净,给它找到一个清洁的归属。那么,就融入清波吧!
  在浑浊的世道,弱者对于强梁乃至强权,大多数人的态度是随从与苟活,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极端的选择是揭竿而起,拼个你死我活,这样似乎太暴力了(你看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大地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前人的东西就知道了)。万人如海一身藏,做一个隐逸者,一个神州袖手人,是一种选择,又太浪费才智了。像屈原一样,把自己融入清波,也是一种选择,是一种于己心安、于人无害的选择,这种选择维护了生命的尊严,是对强大对手的蔑视,也是一种强烈的抗议。
  相映成趣的是,明末清初诗坛盟主之一钱牧斋面对清波的可笑表现。在清军南下兵临城下时,乌发红颜的柳如是相邀白发丈夫钱牧斋一同投水殉国。钱先生一步三徘徊,走到水边,伸手试试水,转身,回头上岸了。他说,水有点凉。然后,他就有了充分的理由随遇而安,苟且偷生了。
  水,是一面镜子,它不仅可以照见人的嘴脸,还足以照出人的灵魂。
  2002年6月2日,距王国维先生投昆明湖已经七十五年了。清晨,我来到颐和园,久久地坐在湖边。眼前,杨柳依依,清波涟漪。我悼念,在水一方,彼美一人。我相信,清波的深处,一群清洁的灵魂,正过着清洁的生活。——或许,他们像柔水一样,正不动声色地把一种姿态与榜样示范给浑浊的人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