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言说,于无声处

作者:程亚文




  这个夏季暑气最炽的那几天里,趁着到上海出差开会的机会,回了一趟南方的老家,看望了瘫倒在床已近年余、已无法言语的老祖母。赋得闲暇,在家门口的竹林中,就着热气中的习习凉风,翻阅随身携带的一本书:《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一读之下,情不自禁竟生出无言之惑。
  这本书出版已有一些年份,二十年前商务印书馆出的,是从旧书摊上觅来。这本书的写作更是有了一些年代,作者保罗·S·芮恩施,袁世凯上台执政至“五四”运动爆发期间的美国驻华公使,归国之后不久即写作了此回忆录,并于1922年在美国首出。所记当然与作者在中国的“公干”切切相关,书中的一大部分,谈的就是他与当时中国北洋政府及中国社会名流的或公或私的交往。由于那时的美利坚国家,已将自身的传教与商业活动深入推进到了东方的这个老迈帝国,作者的视角因此也大都在于政治和社会层面。1913~1919年间中国社会的内政外交、政治军事状态,通过这位驻华公使细致的笔触,又使今天的我们恢复了对那一时代人事的历史记忆。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公使先生看来并不是一位惟自己国家利益是瞻的人,曾为学者的出身与经历,使他心中始终存有公正与人道的观念。他是先验地赋予了同情心,在身置中国之外的同时又把自己“嵌”入到了中国之内,来贴近观察思考他所处在的那个古老国家。我们故而读到了那些久为当下中国人所熟悉的二十世纪前期的一段中国历史:欧洲列强如何在中国弱肉强食、为地位为利益而无休止纷争;亚洲“新贵”日本如何老谋深算,在袁世凯时期强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又在之后如何从政治军事上设法控制中国和在中国抢夺殖民地;作者的母国美利坚合众国又如何有意无意助纣为虐,让公使先生对自己的国家备感失望。这些都不免要令人拍案。之外自然还有中国北洋政府自身的毛病,普遍的腐败、官员间的勾心斗角、南北两种势力的对立、军阀间不停的打打杀杀,读起了也不由人不汗颜。
  历史时时不过是在重演,而我们所感觉到的变动着的时间,其实可能仅仅是一个错觉。从上海返回北京,就收到朋友发来的关于反对采用日本新干线技术的网络签名的电邮。中国民间当下“反日”情绪之高昂、对主张“中日接近”的人竟贴之以“汉奸学者”的标签,与八十余年前的中日激烈对立、几位与日本稍亲善的政府官员竟遭爱国学生的追打,庶几让人感觉到了现实与历史的几分相似。这样的相似是好是坏且不去评说,但书中所记的另外一件事,却同样使人内心难安。
  这件事就是淮河水患。有心的朋友都会知道,今年夏季的洪水,莫过于淮河为甚,我从老家安徽桐城赶赴上海的时候,路过蚌埠与水家湖一带,有好一段路,列车都是在泽国中穿行,除了铁路轨道因为修建时加高而没有淹没外,回望过去,淮河平原皆白茫茫一片,一处处村落都看不到人,许多房屋门户洞开,水就漫在窗户和门栏边。到了上海,打开电视,还整天看到淮河抗洪的消息。画面上民众的惶惶然及路过灾区时的所见,都让人立马想起那位芮恩施先生,在他八十余年前的笔下,早就已经有过同样的场景。这位异邦的来使,在路过那一方土地的时候,曾经很有一些感慨。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冲积平原,“世界上最肥沃的种植区”,大自然造就了它的稀有,但大自然本身又把它毁坏了;由于山地暴雨,淮河平原定期不定期泛滥成灾,“多少年来大约六年才收获一次,有些年头颗粒无收”;这个地区因此“只缺少一个适当的有系统的工程来使它能够为比现有至少多两千万人提供有保障的生活资料”。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公使先生说:“我认定我所应当努力去做的第一批事情之一就是帮助开发这片广大土地的资源。”他于是找了一些美国水利工程专家、一些美国银行家实业家,并与一位对中国古代学术极有研究的前清状元、当时北洋政府的工商总长张謇先生合作,制定了一个疏浚河流、建设海港以及治理周期性发生水灾的那些地区的排水计划,其中就包括承办淮河水利工程。这个工程最后结果怎样?也正如作者自己后来所体会到的那样,做任何事情,仅有善心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战乱,也因为资金短缺,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淮河仍是那个淮河。
  这位美国人的感叹与今天的现实又有什么关联呢?听我的朋友卢周来先生说,其实,淮河水患也曾有过很好治理的年份,解放以后的大修水利,长期为患的淮河,曾一度稍敛了其暴虐,而近年来祸害重萌,则与一些工程年久失修有关。他的说法也使我注意到另外一个事实:据报道,日下全国各地,有二十余个大中城市已经或准备投资兴建地铁,这方面的工程投资,达到两千余亿人民币,有人计算了一下,如果拿出其中的十分之一来治理淮河,就可有效缓解淮河水患。但谁会想到去减少一些带有攀比性质的地铁建设投资而去做这样的公益事业呢?富裕如上海,不仅耗资几十亿的磁悬浮铁路建成即瘫痪,投资更巨的地铁四号线也故障丛生,几乎只有舍弃。在城市无止度而又无甚必要地挥金如土的同时,修建水利工程、“代表最广大人民利益”的事情,是被冷落一旁的。相反,淮河每有水患,马上想到的便是如何以农村保城市,理由只有一个,农村比城市贫困。那么,为保城市而在农村地区泄洪、农村农业农民所付出的代价,又该不该、有没有得到补偿呢?似乎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关心这样的问题。贫者愈贫,富者愈富,那位美国公使先生的这句话:“为什么像淮河饥荒这种关系重大的事情竟被中国政界那些目光短浅的、只顾个人利益的人所忽视”,今天读来仍催人若有所思。
  淮河水患,古已有之,今之尤然。连同公使先生眼中的中日冲突,这些都是历史中的“不变”,尽管我们希望它们都有所变化、有所“进步”。那么,隔了八十年的时间,此时与那时,究竟又有没有“进步”发生呢?这本回忆录,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其中对中国社会生态和中国文化的片言片语,那是一些因为“进步”而令现在的我们已经甚为陌生和视为异己的东西。
  开宗明义,这位美国驻华公使在绪言中写道:“从社会行为这个角度来说,中国处处存在着公道的观念,这种观念曾经使中国社会能够在这许多世纪中不依靠成文法或法院来管理自己,并维护财产权利和个人的荣誉与尊严。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主要是通过社会本身经由各种机构非正式地促使存在于人民心中的平衡和正直的潜意识发生作用。”请注意,这是一个有过六年在中国生活经验、充分参与了其间中国社会大大小小事件与过程的人,在回忆其中国生活时,对中国人、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所作出的提纲挈领式的总括。六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一个有心人的六年,是会深入到他所关心留意的事物的内在核心里去的。在密切地“嵌”入到一个异己的国度后又与这个国度拉开空间距离时,他在回忆录中对这个国度最先写下的文字,也会是他对这个国度最深沉的体会和认识。
  芮恩施的所感,当然与近些年来域外所盛行的“中国威胁论”下的中国观念及中国之内一些现代性言说中的“中华民族劣根性”下的中国观念有诸多情感与理念的相隔之处。就连我们这些作为“中国人”构成的广大民众,对什么是中国人、什么是中国,因着成长时期的反传统、反历史的“现代”“进步”教育,实际上现在也有很多隔膜了。言必说中国虚无、言必说中国文化虚无,十几年前是一种时髦,几十年前是一种时髦,就在当下,在一些语必出柏拉图康德洛克哈耶克的贤士们那里,也还有着十分的热闹。他们是不太看重芮恩施的如许解说的:“中国人在谈到对国际地位的看法时,他们总表示乐于根据中国固有的长处和道德而要求取得优越地位。他们从来不以任何虚假的权威强加于邻邦,虽然他们因有卓越的文化而自豪地接受各国的尊敬和羡慕。”这位美国公使眼中的中国,当然是道德主义的,他的察识颇与英国哲学家罗素仿佛,这位世纪智者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叶长时间访问中国后,也曾评价说,中国人乃是一个“骄傲得不屑打仗”的民族。
  每一个民族皆有其内心,每一个民族的内心,决定了她的取舍与行为。中国人的内心状态是什么呢?芮恩施向他的美国同胞说:“确信真正的力量必须依靠内在的美德,中国一直没有使用自我宣传的技术,但已经感觉到在它的内部的那种一个巨大的人类力量终将胜过卑鄙的阴谋和强力侵略的意识。”——这也就是罗素所说的中国民族的宽容、正义与公道。也难怪,这位公使先生在书中一再说,中美两个民族其实在心态上有很多相近,它们的精神有彼此认同的一面,能够彼此容忍和较好地合作。在注重道德、倡行公道这些方面,东方的古老国度与北美的年轻国度,是有不少神似的,尽管两者践行相似价值的方式有所不同,一个内敛,一个富有进攻性,尽管两者都可能对相对弱小国族,造就所谓“文化帝国主义”。
  八十年前的一个处于列强争夺中的文明古国,尚且在一位外国人眼中鲜明地保存着公道与美德,二十一世纪初的一个被世人称作为“崛起中”的东方国度,还要不要恢复历史记忆,保存并发扬这些处理群体与群体关系的高明智慧呢?坚硬的现实主义者主张尚武,主张血性,主张不妥协。我觉得适度的国家主义,于中国这样一个国度并非可有可无。然而中国传统的智慧也极其高明,因为只有刀剑无法开出万世太平,在内修武备的同时,如果又能修养起高超的公义之心,那么,强健的武功又会避免人类现代史上的种种无谓。
  就当下时态的复杂国际政治角力及中国的未来抉择来说,我们是否应该勇敢地承认并从中建立起自信:在处理民族与民族的关系问题上,中华民族的传统做法及心态有其极大优秀处,而这种优秀未必尽为他族所具备,直至今天,它仍然是中国力量的重要源泉而不可或舍?成为一个“兽性”的民族是容易的,但人类中的“兽性”不仅伤害他人,也会伤及自身。成为一个具有明朗“人心”的民族却不易,它要靠耐心细致的养成与自我克制。就以这一段时间学界与坊间都在谈论的中日关系问题来论,究竟应该如何看待和处理过往的那段历史呢?回京后又翻了一下黄仁宇先生的回忆录《黄河青山》,芮恩施的观感,在这位前国民党军官那里,也得到了回应。
  黄仁宇去过缅甸前线,在驻印远征军中任过职。作为一位下级指挥官,他亲眼目睹过中日两个国家在残酷人肉作坊中无情搏杀的惨景,其腿上还留下了日本枪弹创造的伤痕。他因此恨日本人,认为那是一群野兽。但是,后来流亡美国并成为历史学家的黄仁宇,在二战之后参与代表国民政府的对日受降工作后却慢慢改变了思想,即有几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大触动。他以参谋身份在监督已投降的日军六十一师团修复沪杭公路时,曾一度担心战俘与当地居民之间会起冲突,“不过,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一次,一些日本兵在户外生火,不慎烧坏了一户民宅的茅草屋顶,结果,一整团的日军绝食一天,省下伙食费赔给屋主并相与和解。这件事使他意识到,这些战俘负起责任赔钱时,“善意就已经建立起来了”。而另一次的“亲眼目睹”,则更令他生出无限感慨。他去看望作为“监工”的一位中国张姓上尉连长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位曾在战场上与日本人“分外眼红”的中国军人,竟然和三四名日本军官,勾肩搭背从旁边村中惟一一家餐厅中回来,呼吸间仍有酒气,那晚是张上尉自掏腰包,并可能花费了半月薪水。黄仁宇因此明白过来:“我深信这个受过不多教育的上尉心肠太好,我也了解到,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某些要素具有持久的活力,展现在老百姓的对外关系上。”回忆录的编译者也对黄仁宇作出如是评说:“他承认自己最初被教导恨英国人,后来恨日本人,再来是俄国人,但最后他全部与他们为善。在所有的人士中,他将他目前的心平气和归功于东北的俄国大使馆员,因为后者阻止他枪决一名行窃的中国士兵。”
  芮恩施公使对中国社会的其他一些描述,也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感想:不仅古希腊圣贤所说的认识自己有一定的难度,而且就是认识看起来熟悉无比、自己所处的国家民族,也都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他从中国军阀的低微出身中发现,“这的确是中国人的生活具有民主原则的强有力的证明”;他从北京居民即使在炮火声中也能保持悠闲的态度里,感觉到“中国本身是一个个人主义者的国度”,尽管这也造成了现代生活的缺陷,因为“在这些个人主义者中间还没有产生一致的民族意识,没有天生的爱国思想,也没有个人对他们的政府克尽责任的传统习惯”;他从中国人对传统仪式的迷恋里,醒悟出中国人“有着爱好音乐的本能”和在生活中充满了人情味,尽管这一点今天未必尤是;他还在与北洋政府要员的交往中,察觉中国人的处世在圆滑温和的同时,也并不是一味卑屈顺从,而是“在讨论时总是保持着自己完全独立的见解”,并说这种令人惊奇的态度“是几千年社会训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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