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帝王诗、帝王气象及专制情结

作者:毛 翰




  而面对生命个体的终极悲剧,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及时建功立业,要么及时行乐。南朝梁武帝萧衍《赠逸民诗》感慨:“晨朝已失,桑榆复过。漏有去箭,流无还波。”激起的是延揽人才成就大业的急切愿望。梁陈诸君的艳诗,如梁简文帝《咏内人昼眠诗》“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陈后主《玉树后庭花》“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以及前蜀后主王衍《宫词》“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之类,反映的则是及时行乐的消极选择(其靡艳诗风固不足道,其坦诚做派,较之后世某些纵欲宫闱,却要禁欲海内的伪君子,还算有几分可爱之处)。如果既不想成就功业,也不想放浪形骸,对江山、美人都没了兴趣,那就只好学清初的顺治帝出家为僧,参禅礼佛去好了:“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黄泥。黄袍换却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落在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帝王诗也会吟咏爱情,但后宫佳丽三千,帝王的爱情自然没有我辈平民的专注执著。虽也偶有动人之作,如李隆基《题梅妃画真》:“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帝王诗也会吟咏友谊,但其友谊无不化为君臣之谊,如朱元璋《题扇示胡日星》:“有一老古叟,胸中罗星斗。许朕作君王,果应仙人口。赐官官不愿,予金金不受。持此一握扇,四海遂行走。”帝王诗也会歌咏亲情,但其亲情不免搀杂利害关系的考量。如南唐先主李昪年少时曾借《咏灯》述怀,说若得养父善待,必将知恩图报:“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宫中帝王有时也会体味民间疾苦,揣摩旷夫怨妇心理,以乐府旧题,弄出一些感伤主义的东西。曹操《却东西门行》、曹丕《燕歌行》是其滥觞。前者“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反故乡?”代抒戍卒的乡愁及厌战情绪。后者“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代写空闺少妇的寂寞情怀。梁武帝萧衍《拟明月照高楼》:“君如东扶景,妾似西柳烟。相去既路迥,明晦亦殊悬。”简文帝萧纲《金闺思》:“游子久不归,妾身当何依。日移孤影动,羞见燕双飞。”皆为这一路摹拟之作,无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或如隋炀帝杨广,仿佛天地间一布衣骚客,流连春江花月夜,忘乎所以:“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共星来。”或如南唐中主李璟,沉醉风花雪月,信笔摊破浣溪沙,缠绵其间:“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春色暮,接天流。”情思淡远处,王气有无中,一任唯美主义的诗韵流曳。
  有一种理论告诉我们,人类社会发展有五个阶段、五种制度,依次是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可是,用这一理论来套中国历史,却发现很难套得上。中国的封建社会始于何时?夏、商、西周、春秋、战国、秦、魏晋……史家至今各执一辞。中国上古找不到典型的奴隶社会。封建制(分封诸侯,封土建国)在夏代就已初步形成,西周达到极致,秦以后却实行郡县制,强化中央集权,封建制基本上不复存在。而原始社会,又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人们对它的描述充满乌托邦色彩,说那里没有阶级压迫,人人平等,共同劳动,群居生活,男人狩猎野兽,妇女采摘野果,尽管贫乏,人们分享劳动所获,寡无所患,天下为公,没有私有的婚姻和家庭,只有自由的爱情和浪漫……可是,人类真的经历过这么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社会发展阶段吗?人类学者却拿不出实证来。
  据说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相当于人类老祖先的现代猴群的社会情形吧!今天有不少影视记录片,带领我们观摩原始丛林里的猴子(包括各种类人猿和据说与人类基因有百分之九十九点四相同的黑猩猩)社会。猴子的社会有平等吗?猴子们有平等的食物享用权和异性交配权吗?没有。猴子的社会笼罩着专制和强权。专制与强权意志的体现就是猴王。没有一个猴子部落是猴猴平等,没有猴王的。这原本没有什么奇怪,饮食雌雄,猴之大欲存焉(或曰饮食雌,雄猴之大欲存焉)。猴王的地位是靠武力征服群雄强夺而来的。居于王位,就意味着食欲、情欲的最大限度的满足。丛林里最美味的食物必须首先贡献给猴王,部落里所有的成年雌性都是猴王的姬妾。所以,猴王的地位是如此令人垂涎,值得用鲜血和生命去争夺,去保卫。“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新。”5不到衰老战败的那一天,猴王是决不甘心拱手让出王位的。所谓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美妙情形,在猴子社会里是完全不存在的。因此有人推想,中华文明的源头唐尧虞舜夏禹相继禅让的故事,也只不过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传说。古人早就怀疑过这种美妙的“禅让制”的存在。《韩非子·说疑》断定:“舜逼尧,禹逼舜。”《竹书纪年》也说:“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篡尧位。”
  从洪荒丛林的猴王,到周口店的猿人王,从纪元之初的五帝,到四海一家的秦始皇,直到上一世纪的清末逊帝,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从来就是专制社会。王呀,帝呀,君主呀,一脉相传,绵延不绝。其实,自古以来的人类社会,就统治方式和权利结构而言,只有两种制度:君主制度和民主制度。从夏商周到元明清,四千余年所谓“文明”社会,实行的却一直是“野蛮”的君主制度。待辛亥革命爆发,中华民国诞生,民主制度的建立和巩固还备尝艰辛,还一再上演袁世凯称帝和清逊帝复辟的丑剧。
  说到底,专制主义源于人的自私贪婪的本性,是人类从猿猴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一种顽固的兽性,而民主主义则是人类试图用以取代兽性的一种神性。兽性是与生俱来的,极难克服,极易复发;而神性是接种的、移植的,会遭遇本能的排斥,是极不稳定、极易丧失的。就像现代人还可能产生“返祖现象”,长出一条令人难堪的尾巴,现代民主社会也难免重新孳生专制主义。
  这样看来,洪秀全给帝王的“王”字加上一个“犬”旁,写成“狂”,强调其兽性,还是有其道理的。甚至可以说,这是洪秀全的一个伟大发现。只不过这个“犬”旁,也应该给他自己加上,他这个太平天国“天王”也应该写成“天狂”才是。同理,那位“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做了民国总统还嫌不过瘾,还要做帝国皇上的袁某人,业已返祖,应该姓“猿”。而民国国父孙先生,毕其一生为结束君主专制实行民主共和而奋斗,当然与“狲”字毫无关系了。
  
  (毛翰编选:《历代帝王诗》,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
  
  注释:
  〔1〕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
  〔2〕清·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四。
  〔3〕清·康熙帝玄烨:《中秋日闻海上捷音》。
  〔4〕东汉·曹操:《短歌行》。
  〔5〕明·朱元璋:《不惹庵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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