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留与人间作笑谈

作者:山 谷




  太湖南岸的湖州,是座“吴兴水精宫,楼阁在寒鉴”的水乡,它的秀美富饶,清嘉风物,流水烟雨,孕育了许多优秀的才子佳人,如邱迟、李冶、皎然,也绊住了诸多文坛巨擘的脚步,如杜牧、王羲之、苏东坡、颜真卿,他们以丰富多彩的文化形式和杰出的文化贡献,给湖州抹上了一道又一道亮丽的色彩。在这些人当中,也少不了一位元代著名书画大家赵孟頫。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是一位神气秀异、肌理白皙、长身玉立的文弱书生,年轻时“容颜若桃李”,良好的教养,深厚的书画功力,是中国艺术史上难得一见的大家,很难与“变节”二个肮脏的字眼联系在一起。但他确实是心甘情愿地跟在别人后面,一步一步地走向元大都,迈上元世祖忽必烈的宫殿。赵孟頫是没有经过任何考试,凭他的艺术才能直接获得元朝统治者的信任,在复杂的民族矛盾和官场政治的漩涡中不断升迁,功成名就后归隐家乡的。
  先陈列几则有关他的小故事——
  赵孟頫,字子昂。他蓄有古琴二张,一名“大雅”,一名“松雪”,因此自名其书斋为“大雅堂”,又名“松雪斋”。他爱琴至深,号“松雪道人”。他家住太湖南岸的水乡湖州,住宅周围都是湖泽小溪,清光冷浸,澄碧透沏,“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所以又自号“水晶宫道人”。
  赵孟頫有皇家血统,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具体一点说,是赵匡胤的儿子秦王赵德芳的后裔。他的五世祖是秀安僖王赵子偁,四世祖是崇宪靖王赵伯圭。宋高宗赵构没有儿子,过继赵子偁的儿子去继位,是为孝宗皇帝,乃是赵伯圭的弟弟。偏安江南的孝宗皇帝赵眘登基,赐第赵伯圭于湖州,祖籍河北涿州的赵氏从此有了湖州(吴兴)的分支,赵孟頫遂为湖州人。
  赵孟頫五岁入小学学书,每日临池不辍,可写一万字,至老不废,下笔极快,落笔如风雨,篆、隶、籀、真、草、行书无不冠绝古今,自成一家,世称“赵体”。他临智永的《千字文》时耗尽五百张纸,最后达到惟妙惟肖、一点一画不露自己笔法的痕迹,世人以为是唐人之书。《佩文斋书画谱》还记载,赵孟頫幼小时便聪明过人,读书过目辄成诵,为文操笔立就。而他的妻子管道升同样擅长书法,并工画墨竹、墨梅、兰梅,亦擅诗词。
  难得的是,赵孟頫和管道升这对艺术家夫妇,感情还相当和睦。赵孟頫想讨小老婆,一时开不了口,就把心思写在纸上:“我为学士,你作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夫人看后,回了首《我侬词》:“我侬两个,特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巴,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我身子里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赵孟頫读后感到非常羞愧,从此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赵孟頫的绘画同样脍炙人口。有人评价说,我国有两位“书既冠冕,丹青亦妙”的人,一位是东晋的王羲之,一位是元朝的赵孟頫。而赵孟頫最擅长的是画马,传说所画之马能日行千里。
  远在天竺的一位僧人,深慕赵孟頫的书名,不远万里,特地赶到元大都,向他求字,带回国去,遂成他的国中之宝。
  公元1279年,南宋祥兴二年,张世杰殉身大海,陆秀夫身背八岁的卫王赵昺跳海自尽,偏安南中国的南宋王朝彻底覆灭,文武百官全部投降,立国三百二十年之久的赵宋王朝画上了终结的句号,其时赵孟頫二十五岁。宗庙易主,末代皇族的悲凉就此开始,一切优越他人的种种依靠、照顾随风飘散,家庭生活一度陷入十分窘困的地步。以致后来入仕元朝后,忽必烈听说他家贫,特赐他钱钞五十锭聊补家用。对赵孟頫来说,这种天上人间的变故来得太突然。他十四岁时,一度承父荫而补官,十九岁就调真州司户参军,初尝了仕途的快感,但为时不久,自元将伯颜进入临安以后,水军、陆军齐头并进寻歼宋军,江南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湖州赵家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此时,除了逃难,赵孟頫能够做的事情就是闭门读书,埋头书法绘画。也正因为如此,他在这段时光里打下了更为牢固的艺术基础,从而使他的声名大播,在民间不胫而走。
  宋亡以后的那段艰难岁月,赵孟頫自然不会忘怀,病妻、弱子,加上三餐不继,生活的困顿使他挣扎在贫困线上,皇族的虚荣没有可换生活物质的丝毫价值,更要紧的是正值盛年的读书人,空有一身抱负和才华,却因为社会鼎革而找不到出路,在民族压迫的环境中遭受窒息。这是汉族知识分子最为痛苦的,也是赵孟頫最受不了的。一旦人生的努力和奋斗得不到肯定和施展,随着时间的流逝打了水漂,人生的价值也就等于零。明白自己艺术分量的赵孟頫,渴望得到来自高层的承认和赞誉是第一位的,果如是,其声望和价值就将大大不同。但他也有个很难绕过去的关口,那就是他的曾经贵为皇室的身份。如果说天下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能在少数民族的统治下入仕或者被召降当官,那么,对他而言,都不可以有这个选择,因为他姓赵,是赵匡胤的十一世孙!
  至元壬午十九年,即公元1282年,汉人程钜夫向元世祖忽必烈奏陈五件事:一取江南仕籍,二通南北之选,三立考功历,四置贪赃籍,五给江南官吏以俸禄。这些建议的本质核心,是向元代的统治者输入先进的汉文化和政治制度。元朝政权最终成为中国封建政治制度的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吸纳并实行了汉族的一整套的统治经验,就连国号、年号的选择也浸染了汉文化的精髓——取大易大哉乾元之义,定国号为大元,取至哉坤元之义,年号曰至元。忽必烈在采纳这些建议的同时,也给了程钜夫一个任务,就是到南方为皇帝搜访遗贤。因为天下甫定,忽必烈需要大量的有用之才,而选拔官吏,采用科举之法不如推荐之法来得更加快捷。这是个现行现用的官吏选拔办法,所谓遗贤就是宋代的精英人物,是经前朝各方面的考验而形成的有用之才。社会公认,有人推荐,这样做,可大大减少选拔的程序和周折,省时省力也省心。
  这年年底,文天祥从容就义于大都。而程钜夫先行一步,开始了第一次南下之行。初下江南,他就遇到了已有显名的赵孟頫。但没有如愿,赵孟頫不愿意仕元。
  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程钜夫第二次奉旨南下,终将赵孟頫请到了大都。
  从拒绝到应召,这个过程的时间跨度是五年。徽、钦二宗被掳,割让幽云十六州,中原送金,西北送西夏,又输银子又输美女,屈辱的降表写了一份又一份,岳飞、辛弃疾、文天祥忠臣良将被害被谤,而蔡京、秦桧、贾似道之流当道,整个统治阶层不仅腐败且有些无耻。赵孟頫亲历了自家王朝的腐朽,对祖宗的种种表现非常失望,在《岳鄂王墓》一诗中,不无惭愧地写道:“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只要稍有良心和正义感的人,都会在北宋、南宋复杂的政治格局中明辨是非。即便对祖先的过失,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批评。以同样雅好书法、绘画的祖宗宋徽宗来说,沉湎于个人情趣而罔顾江山,后代子孙有没有必要在赵宋江山的感情漩涡中而愧疚一生?五年的心理铺垫不能算短。因此,后来赵孟頫仕元的决定,很难说没有对自己祖宗的某种颠覆意味。这短短的五年,在马背上得天下的忽必烈,日渐重视汉文化,从制度、典章、礼仪等诸多方面,吸收汉民族政权的长处为自己所用,政权日益巩固,比较稳定的社会形势对知识分子有很大的诱惑力。而已三十四岁的赵孟頫的书画艺术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他的功名之心也越发强烈,同时目睹了更多的汉人在自己之先走进了元人的宫殿,其中也包括与自己差不多的文人士子,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便使他彻底改变了主意。
  但是,赵孟頫这些自我安慰的潜台词终究上不了台面,他的朋友钱选等人纷纷拒绝征召,有的人甚至以死抗争,这种决绝凛然的态度,与他的求生求名求利相比,不啻天壤之别。赵宋王朝的嫡亲后代竟然不如旁姓人士,由此可见赵孟頫的仕元是怎样的不顾一切,铁下心来,以功名利禄为最高取舍原则了。
  三十三四岁的赵孟頫一入大都,形象丰采立刻让人生出好感。《元史》形容他:“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朝堂出手,一笔好字和立马可待的如涌文思,博得了忽必烈的激赏,旋被留在身边,任职于刚刚成立的尚书省,作为秘书班子成员,为皇上起草诏书,并“出入宫门无禁”。晋升的阶梯一直铺到脚下,让他快速地往上攀登,不久就被授予“兵部郎中”,负责天下诸驿站的管理,后累迁集贤学士,到“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日夕与帝王欣赏书画。尽管元代强调种族划分,实行民族压迫,对汉人的怀柔也是必不可少的政治考虑,但忽必烈把一位有着深厚文化底蕴和多方面才能的赵家后裔作为统战对象的最高代表,无疑是睿智的,因此赵孟頫无形中成了元朝对内对外的形象人物。忽必烈在充分利用这块招牌资源时,还采用追授追封等诸多手段,把他的祖宗三代也涂上耀眼的光芒。赵孟頫的曾祖父叫赵师垂,祖父叫赵希永,父亲叫赵与峕,不但是皇亲,还是宋朝的大官,忽必烈就累赠他祖父赵希永、父亲赵与峕为太常礼仪院使,并封为吴兴(即湖州)郡公,还赠他父亲赵与峕为集贤大学士,封为魏国公。先皇的政策和用心,让忽必烈的后代心领神会,其后元代几朝皇帝,一朝比一朝对他好。元仁宗对赵孟頫更是推崇备至。在有人对赵孟頫提出不同意见后,他却历数赵孟頫的优点:“文学之士,世所难得,如唐李白、宋苏轼,姓名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帝王苗裔,一也;状貌昳丽,二也;博学多闻知,三也;操履纯正,四也;文词高古,五也;书画绝伦,六也;旁通佛老者,造诣玄微,七也。”在这位皇帝的眼里,赵孟頫简直就是一位完美的人,因此毫不留情地批评了来说坏话的人,并还立即赏赐赵孟頫“钞五百锭”,授予他翰林学士、荣禄大夫,官至一品,还推恩三代。尤值一提的是,皇上知道他因为年老畏寒而不能早起时,就赐给他貂鼠皮的大衣,让他保暖,可谓关怀备至。
  那么,如何评价赵孟頫的政治和人生的选择呢?
  对“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的文天祥,“难酬蹈海亦英雄”的张世杰、陆秀夫这些忠于赵宋王朝的烈士,人们自然尊崇有加,而对仕元的汉人,如荐举赵孟頫的南人程钜夫,就没有多少批评,因为他不是被征召仕元的,而是他的叔父任南宋建昌通判降元后,作为叔父的质子被带到大都的;还有远在南宋没有覆亡前张文谦推荐的著名科学家郭守敬,以及与赵孟頫同时被征召的张伯、乐淳等二十余人的江南遗贤,时人和后人对他们都没有用“气节”和“人格”这样的政治品质来裁量他们;惟独对赵孟頫却有点不依不饶。
  对赵孟頫的批评,集中在一点,就是他是赵宋王朝的后裔,别人夺了你家的江山,你还要跪过去对强盗效忠。更有甚者,当忽必烈与赵孟頫论及南宋灭亡的得失时,他竟还说出“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这样舔屁股的话,这不是恬不知耻是什么?
  如果说一些汉族知识分子选择了在元朝做官,算是“失节”,对于赵孟頫来说,就是“变节”,因为,在人们看来,失节多少还有些无可奈何之意,而变节则是甘心情愿的为虎作伥,变节也比失节更招人厌恶。
  赵孟頫的谨慎小心做得相当到位,在遭受越来越多的政治批评的同时,他的个人品行却没有遭到更多的非议。元仁宗推崇他的话,并非溢美之词,因为赵孟頫的才能,如文词、书画、博学旁通,确实在许多方面当得起他的崇拜,其个人的自然条件,如出身、形象和社会知名度也是确确凿凿的,最为难得的是“操履纯正”四个字。在赵孟頫的人际关系中,除却政治选择的不当外,没有其他诸如上下其手、阳奉阴违、虚伪矫饰等等这样的劣迹,行为举止与一般小人在政治投机成功后的为非作歹不可同日而语。这归功于他为人处世的温和委婉,在复杂的政治格局中保持文人中庸的儒雅姿态,几十年的宦海生涯没有恶名的牵累,没有做坏事、奸事的心理负担,更得益于他的书画艺术成就,数十年如一日地临池学书,用书和画作感情投资,获得了许多的喝彩。
  政治上的委曲求全,获得异族统治者的承认和肯定,人际关系上的虚与委蛇,他也做得十分到位。他是被程钜夫推荐上去的,当程钜夫在翰林学士的位子上退下来的时候,顶替他的就是赵孟頫。皇帝任命的诏书下来以后,他没有立即到任,而是先到程钜夫的家里拜望,这件事被当时的人称作一件特别的“衣冠盛事”而传颂京师。当然不是说赵孟頫做得特别的好,也有他非常虚伪的一面。据柳贯的《柳待制文集》记载,他厌人求字,“有出缣楮袖间,辄盛气变色,深闭固拒之乃已,然名士大夫相知之厚与挟贵而来者,间亦欣然行笔”。他不缺钱,对纯粹的买卖关系有些讨厌,但有名气的文人士大夫或有地位的官场中人来求字讨画,其应酬就是另外一个样子。这种区别对待,也许有难以周全的无奈在内,但更多的却是暴露出他的庸俗和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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