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预言与咒语

作者:李 侠




   众所周知,哈耶克对科学主义的批判,最初发表在1942年至1944年的《经济学》杂志上,这些文章于1952年被汇编成书。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到整个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可以更清晰地发现哈耶克在这段时期的理论旨趣和运思脉络:即从对“计划”的批判,到对产生这种现象的学理基础——理性建构主义的批判,完成了其一生最有创见的理论发现。哈耶克对“计划”的批判可以看作是对流行的社会现象和思潮的自觉反省,而对理性建构主义的批判,可以说是对上述社会现象的理论基础的批判,这样的论证线索,保证了论证在逻辑上的自洽性。而哈耶克对科学主义的批判恰恰是从社会实践层面入手的,即对经济生活中流行的“计划”的不可能性开始的,沿着这条路径深入到对科学主义学理基础的摧毁。在哈耶克的上述论证中暗含了一个有趣的预言与咒语,所谓预言是指:坚信“计划”必将导致极权社会与纳粹主义的产生,并最终导致通往奴役之路;所谓咒语是指,只要我们坚持科学主义的认识进路,即一旦我们盲目崇拜人类的理性,就无法逃避“致命的自负”的陷阱,最终在实践层面上又必然走向“通往奴役之路”的命运,进而将导致人类自由的彻底丧失。可以清楚地看出,哈耶克的预言与咒语分别存在于两个层面,即实践层面和学理层面,前者是后者的外在表现形式,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可以说没有学理层面的支持,实践层面的预言根本无法实现,即使出现了也无法真正形成广泛的影响。历史就是这样捉弄人,这些预言已经被历史用铁一样的事实所证明,也就是说哈耶克的预言不幸被言中了:哈耶克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目睹了纳粹的兴起与灭亡,又在临死前看到了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解体。我无法想象这些结果对晚年的哈耶克而言是一种喜悦还是悲哀,一个思想家预见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但又无力去阻止它,我想这也是一种极大的悲哀吧!
   对于我们而言,仔细分析哈耶克对科学主义的批判的理论进路,将是我们理解哈耶克的预言与咒语的必要前提。因为,只有解开那个咒语的谜底,我们才能有效地避免那个预言。那么,哈耶克是如何论证科学主义的危害的呢?在阐明这个问题之前,需要对哈耶克眼中的科学主义(scoemtism)的概念进行一些必要的梳理。对于哈耶克而言,科学主义是指:“它们(自然科学)的成功使另一些领域的工作者大为着迷,马上便着手模仿它们的教义和术语。由此便出现了狭义的科学方法和技术对其他学科的专制。可是,在大约一百二十年的时间里,模仿科学的方法而不是其精神实质的抱负,虽然一直主宰着社会研究,但它对我们理解社会现象却贡献甚微。它不断给社会科学的工作造成混乱,使其失去信誉,而朝着这个方向进一步努力的要求,仍然被当作最新的革命性创举向我们炫耀。如果采用这些创举,进步的梦想必将迅速破灭。”〔1〕可以说正是这样的科学主义的信念,导致人们在实践层面对“计划”的追求,从而引发了极权社会的出现,进而导致人类自由的丧失。这里的关键是“计划”,那么在社会中全面计划是可行的吗?这成为哈耶克在实践层面对科学主义进行批判的主要关注点。在哈耶克看来,这种科学主义将导致三种常见的错误倾向:即在研究立场上追求客观主义,从而导致研究方法的集体主义,它的必然结果就是研究社会现象时采取历史主义的做法。这里有必要对上述三个概念进行必要的说明:在哈耶克那里,由于社会现象的主观性特征,并不能完全采用自然科学的做法,而科学主义采取的立场则是典型的自然科学的做法,没有考虑到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研究对象上的本质区别,进而模仿自然科学的做法。正如哈耶克指出的那样:“社会科学在某种意义上必须以自然科学为基础,只有当自然科学大有进展,足以使我们能够用物理概念、物理语言来研究社会现象时,社会科学才有望取得成功。这种观点可谓荒唐透顶。用物理过程来解释精神过程的问题,与社会科学的问题完全不是一回事,它是一个生理心理学的问题。”〔2〕其实,这很好理解,由于社会现象是由有着诸多不同偏好的个人组成的,因而自然科学的那种追求客观性的做法在社会科学领域基本上不适用。由于知识的分立特性,以及社会现象的高度复杂性,对于社会科学,我们只能采取主观主义的立场,只有这样才能照顾到上面提到的两个条件。自然科学的客观主义做法则试图从外部观察它们,然后寻找出规律,而社会科学只能通过具有强烈个人特征的内省来达到对社会现象的合理认识,正是这种分野,在社会科学领域采用自然科学的做法是行不通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哈耶克批判科学主义的集体主义的方法论就成为理论发展的必然。因为,集体主义的方法论的特征就是整体主义,在他看来,“这种集体主义思路的谬误在于,普通人的头脑为了解释我们观察到的某些个别现象之间的关系而建立的、仅仅是临时性的理论和模式,被错误地当成了事实。”〔3〕其实,在实际的生活中要辨别明确的整体是存在着一个严重的障碍的,即“对于我们的观察而言,整体本身从来就不是既定的,它们无一例外是我们头脑的建构”。在这点上往深里说,就是因为人们对于自身理性的盲目自信建构出整体的幻象。不言而喻,如果我们能把社会现象想象成一种整体,我们在研究中就可以像自然科学那样,进行简单的还原和机械分割,以求出所谓的自然规律,而这点人类历史的发展已经证明是不可能的。针对科学主义在方法上的集体主义做法,哈耶克提出了方法论的个人主义,认为只有这种真个人主义(true individualism)才能避免科学主义之集体主义的误区。在这个论证的线索中,哈耶克为进一步论证作了一个很高妙的伏笔,即之所以在社会科学的研究中出现这种科学主义的思潮,是因为由于自然科学的巨大成功,人们产生了一种对理性的盲目崇拜的心理,认为人类只要依靠自己的理性就能达到一切目的,进而产生了一种人类社会秩序的人为设计的憧憬与梦想。哈耶克认为,人类社会和文明的产生其实更多的不是这种人为秩序的结果,而是靠一种自生自发的扩展秩序演进的结果,这样就从根本上否定了那种认为人为设计在人类社会与文明发展进程中起决定作用的解释。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已经充分证明,哈耶克的观点是正确的,因为社会作为一个复杂的系统,任何人都不能拥有解决问题的所有知识,更何况这些知识又是分散在不同的个人的头脑中的,因而,在任何一个既定的时间空间内,人为设计是不可能的。哈耶克曾用市场价格为例进行了充分的说明,他指出:“从根本上讲,在一个有关相关事实的知识由众多个人分散掌握的系统中,价格能够帮助不同的个人协调他们所采取的彼此独立的行动,就像主观价值(subjective values)可以帮助个人协调他所制定的计划的各个部分一样。”〔4〕哈耶克通过对价格在经济活动中的作用的分析深刻地揭示出,作为配置资源的手段的“全面计划”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回到前面对计划的批判,哈耶克指出除了上面提到的价格是任何中央机构无法准确制定的以外,全面计划在实施中还存在以下诸多困境:如消费者的选择自由与中央计划乃是两个无法相容的目标,生产成本的无法确定、为制定计划所需要统计的信息的不可计算性、以及“虚假竞争”等,这些障碍的存在都可以充分证明一个准确的、反映社会全面需求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正如哈耶克指出的那样:我们也许有必要即刻就提请读者注意,我们根据一般性考虑加以质疑的并不是计划本身的可能性,而毋宁是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亦即人们是否有可能实现计划所旨在达到的那些目的。相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对于计划时代的印象还是会有深刻的记忆的。其实,哈耶克对计划的批判,一方面,只是一种基于经济学本身的考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哈耶克与经济学家凯恩斯的论战中,哈耶克的惨败已经使他意识到只对计划本身进行批判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把批评的矛头引向深入,才能更为有效地打击对方);而另一方面,令他更为担心的是这种流行的时代潮流还裹挟着一种更大的危险。因为,在科学主义者对计划的追求中还暗含了一种更深刻的危机,那就是由于全面计划的确立,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对一个全知全能的个人以及政府的期盼,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极权体制的出现,进而导致人类最宝贵的自由的丧失,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哈耶克的预言,而支持这种预言的学理基础,在哈耶克看来就是科学主义。从上面的简短分析中,我们不难体味到哈耶克批判科学主义的最终目的所在:捍卫人类的自由。在哈耶克看来,如果一旦这种科学主义思潮占据了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并成为一切活动的指南时,就不可避免地使人类走向“通往奴役之路”的悲惨结局。为了避免这种结果的出现,就需要我们反思人类的理性,并认识到人类理性的有限性,克服那种对理性的“致命的自负”的心态,才能真正理解人类文明与制度是自生自发秩序发展的结果,彻底从意识深处认识到人为设计的秩序的不可能,时刻遵循演进的自生自发秩序,我们才能走出这个历史发展的怪圈。虽然我们不至于非得像费耶阿本德那样,极端地宣称“告别理性”,但至少我们应该对人类的理性有一种自觉的反省,这才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哈耶克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起的对科学主义的批判,在人类思想史中是具有重要地位的,他第一次全面地分析了科学主义思潮中所暗含的各种危机,从这个角度上说,哈耶克的研究对于我们今天重新反思科学主义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联系到中国学术界当前出现的“新左派”与“新自由主义”之争,不难发现这种争论背后隐含着在学理上支持科学主义与反对科学主义的分野。从一定意义上说,我国的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出现与发展,就是针对传统计划体制的失灵而产生的,只从这一点上说,就可以看出哈耶克对科学主义批判的远见卓识。再者,国内支持科学主义者大都从中国还处于发展中国家的国情出发,认为我们还没有资格对科学主义进行批判,而且这种批判极可能导致传统文化的翻盘。我认为这是多虑了,因为市场经济寻求的是利益最大化,单凭这一点传统文化就缺乏必要的生存土壤,更何况这种观点早在八十年前胡适先生就提出过。进一步说,虽然我们认为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反科学主义与发展科学毕竟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那种认为只要支持科学主义就可以加快中国科学事业以及社会的发展的想法,虽然出自一种良好的愿望,但是这种愿望过于天真了,没有深刻地意识到科学主义带来的诸多危机,因而只有保持一个开放的公共领域,才能有效地揭示科学主义本身存在的问题,以及反思人类自身理性的局限性(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型的国家,人们在心理上大多对理性持一种信赖的态度,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理性已经成为人们的某种寄托和安慰,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反思人类的理性就更具有一种艰巨性,因为人类的理性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了一种合法性的辩护),并深刻领会到人类文明与制度的发展的动力机制。这并不危害科学与社会的发展,相反还为科学的发展创造出一种有益的监督与竞争的环境。也许值得我们的注意的倒是这样一种倾向,即通过支持科学主义,维持一种既得的利益,因为我们国家有着太长时间的计划经济的思想积淀,无形中已经形成了一些拥有权威资源的利益格局,他们以科学的名义反对任何不同的声音。从这个意义上讲,保持一个开放的公共领域就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学理问题的需要了,而更多的是一种学术自由与平等的诉求。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哈耶克对科学主义的批判还存在着诸多的问题,如对科学主义概念的界定还存在单一化的问题,过分抬高自生自发秩序的作用,而极力贬低人为设计的作用、以及在市场与计划之间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偏激做法。当今世界各国的经济发展已经充分证明,单纯的计划与市场都不能保证经济的有效运行,更多的是在二者之间取一种折中的状态等;再有,关于纳粹的兴起与极权社会的出现,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并非如哈耶克所言只是科学主义的结果,只能说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已。尽管哈耶克对科学主义的批判还存在诸多缺陷,但是,作为一个严肃的思想家,他提出的问题还是值得我们去深思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从他的批判中引申出的预言与咒语,在今天仍没有完全失效,因而如何走出这个怪圈,至少就是我们今天反思科学主义的一个重要目的所在。
  
  注释:
  
   〔1〕〔2〕〔3〕(英)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4、46~47、52页。
   〔4〕(英)哈耶克:《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