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道在屎溺间

作者:蒋 蓝




  粪便在成年人梦中主要表示肮脏和厌恶,但对渴望在仕途上实现大跃进的人来说,粪便与黄金直接完成了二度空间转换,并与代表封建权力的华贵黄色,再次实现了色彩重叠。正如先锋美术的领军人物达利在著作《沉默的告白》中所说:“一个精神分析学家,应该知道金子和粪便在潜意识下都是同等性质的。这没什么惊奇,就像我把玩我的粪便,简直如同把玩着母鸡的金蛋。这仿佛是通过妄想的批判主义在表演传闻中‘点石成金’术。”于是,点粪成金的法术,在骗子、道士们屡次失败以后,终于在一帮体制屎壳郎的努力下,完全了本质的大逆转。
  因此,比照《新唐书·宋之问传》的记载,说唐朝张易之深得女皇武则天的宠爱,宋之问、阎朝隐等小人便竭力巴结张易之,为其撰诗写文,甚至争端便器,以献媚邀宠。这与历史上的特异身体事件比较起来,这些无耻文人就变得有耻了,然他们几乎是好人。
  鲁迅先生在《热风·随感录三十九》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我倒是觉得,现在的文学恰如排泄,学术研究则如射精,要排泄便排泄,要射便射,都是排泄而已。不同之处,还在于还要把排泄物赋予情感和风度,才能成为嗜粪者献媚必须保持的风姿和体位。
  可以略讲一点题外话,隋炀帝撒尿时,宫女们争相以嘴接之,末代皇帝溥仪幼时喜欢往太监嘴里撒尿,他们沉浸在这种排泄方式的喜悦中,但这并不“极端”。嘉靖时代,权臣严嵩吐痰,不用痰盂,而要美女用嘴去接,一口咽下去,名为“香痰盂”。他夜间小便的夜壶,用黄金铸成,并且制成美女型,化装涂彩,华美而诱人性欲,小便时就如性交状。这就是说,连撒尿也没有忘怀御女的本能。
  在历史的身体叙事过程中,可以总结的是,吴王夫差生了病,降臣越王勾践亲口去尝他的粪便,说,大王的病情已经见好。这是复仇雪耻之邦的一种大忍策略,我们尚可理解。但汉文帝生了疽痈,侍臣邓通则为之奋力吮脓;秦王有痔疮,曹商和御医就为之拼命舔舐,这就开启了身体倾斜于政治的坡道,于是,“嗜痂”、“尝粪”、“吮痈”、“舐痔”、“接尿”、“吃痰”等等立意曲折的富含能指的实词,不但为中国留下了男根媚术的身影,成为最为知名的谄媚或残酷的经典,也为汉语创立了身体政治的专用术语。它们的隐喻反卷而上,使那些附着在权力肠道里的西班牙苍蝇,尽力发散着迷人的气体。
  于是,古书《神相全篇》特意收入了相术中的“大小便相”:“大便细而方者贵,小便如撒珠者贵,阴生黑子者贵……大便迟缓者富贵,速者贱,小便散如雨者贵,直下如篙攒者贱。”古文化对相学的观察早已深入屎溺之间,充分体现了古文化的变态程度。也可以说,传统文化在深入屎溺的同时,已经完成了对仕途的解构与重构。
  两千年前,有个姓东郭的哲学爱好者向庄周问“道”:“所谓‘道’,何在?”庄周答曰:“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秭稗,在瓦甓,在屎溺。”在庄周看来,屎尿虽然等而下之,但亦有“道”存焉。基督教义也认为,神是灵体,不像物质有一个特定的位置。“无所不在”只是指神的能力能够临在时空的每一个点,所以说,神也在耳垢中和粪便中。
  中国历史上的身体革命,并不是孤立的事件。史家认为吮痈舐痔的行为是对个人升官发财欲望的表达和追求,他们一头扎进体制的裤裆,埋头苦干,兢兢业业,也是数千年以来对专制主义仕途之路的浓墨重写,它们在当代历史和现实政治里投射出来的镜像,使我们可以着手把日益标准化、一致化、机械化和腐败化的功利社会逐一复原。这些以身体器官参与政治的小人,也是历史上的改革家,是集艺术、性别、个人和大众于一身的解放。单就他们挑战个人与皇权差异的传统一举,不论在身体实践上选择的内容是什么,已是一篇以身体实践财富增殖的独立宣言。
  道在屎溺间,同样适用于倒错之权与倒错之欲。这,正是那些高于一般献媚意义之上的知识人、仕途贪婪者的身体史、排泄颠倒史和爬行史。按照民间说法,对妖物泼上一桶大粪就可以使它露出原形,但我还是怀疑,这粪泼出去,说不定还没有泼到妖物身上,就被抢着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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