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什么错?

作者:景凯旋




  相比之下,布罗茨基对昆德拉的误解则要小得多,但也更重要得多。这就是说,他没有同样划分“理性的等级”。按照迄今为止某种含混的说法,文艺复兴之后,西方凡基于“我思”的观念,都属于一个被称为理性的东西。但实际上,围绕着人的理性是无限还是有限,西方理性是向着两个方向发展的。一个是欧陆的理性主义,奉行理性至上,和谐与必然是这一理性的形上核心。理性主义认为,世界存在一个和谐的终极目的,人类理性可以通过对必然性规律的掌握,经由人的历史行为达到这一目的,自由则是对这一必然的认识。在此面前,任何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完成这个宏大使命,命定落在某个特殊的民族、阶级或国家肩上。而且,由于所有的价值都是和谐一致的,只要很好地组织社会,各种人类问题都能获致最终的解决。显然,这种浪漫理性更容易被滥用,演变成以自己或集团的欲求为目的,以他人为手段,使人的解放变成人的奴役。
  另一个是英国的经验主义。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美国的宪法制定者,大都属于这一派。经验主义认为,世界不是终极和谐的,理性的认识也是有限的,不同的真理之间可能互相冲突,我们只能在诸多真理之间加以选择和转换。所以,经验理性一般不谈形而上问题,也不谈终极价值和目的,而是从事实和常识出发,认为追求幸福才是自由的基础,奉行快乐即善,强调个人的自主性,同时又注意均衡和制约。这一派理性把社会看成是自发状态,怀疑人性的至善,也不相信任何美好社会的许诺,尤其是压制个人自由的制度安排。思想家伯林就说过:“强迫经验自我去合于哪怕是正确的社会模式,都不是解放,而是暴政。”由于他们总是站在常识立场上思考问题,反对权威和体系,其思想往往是片断的。这种理性卑之无甚高论,但在社会实践中却证明更符合人性。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昆德拉也曾迷恋过浪漫理性,在早期作品中也曾欢欣鼓舞地迎接过新时代的到来,但在经历了布拉格之春后,他感受到俄罗斯人的非理性重负,想要重新发现十八世纪西方的理性精神,那就是“理性和怀疑的精神、游戏的精神以及人事的相对性”。在其文论中,昆德拉总是强调世界的多元和相对,事物的不确定性,称自己是“这个陷入极端政治化的世界中的快乐主义者”,并从美学上对极权思维作了批判。对于历史必然论引领下的革命和乌托邦理想,他把它归于人类的一种形而上激情,一种追求“不朽”的抒情主义,即对价值或意义的迷思,并用源于德国的一个词“刻奇”(Kitsch)来指称它。但他同时认为,这并不只是极权国家的精神特征,而是人类的普遍特征,如贝多芬“必定如此”的音乐,欧洲诗歌的抒情传统,已经有着这种排斥经验生活,排斥“存在的各种可能性”的绝对激情。与诗歌相比,小说的精神则是复杂、不确定性,它与极权的绝对思维决不相容。昆德拉的小说是幻灭的,人物往往表现出理性与感性、灵魂与肉体的冲突,充满对价值或意义的解构。由此看来,昆德拉实际上是从经验理性出发,去反对浪漫理性的迷狂,“存在的被遗忘”。从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在的布罗茨基,反对的其实也都是这一理性。
  由于没有分清两种理性,因此当布罗茨基指责昆德拉时,也像昆德拉指责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瞄准对方的箭矢最终却射向同一个靶子,仍然陷入不是理性就是感情的二元思维,简化了欧洲文明的概念。
  理性永远不能穷尽大千生活和人的心灵本身,对此的迷恋只会导致情感的失序。这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了,昆德拉感受到了。仅以追求自由而言,昆德拉所信奉的东西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差别并非想象的那样大,他们都认为自由高于平等。洛克认为,自由是源于对幸福的追求,但其自然法理论也预设了神的存在。阿克顿也说过:“没有任何国家在缺乏宗教的状态下是自由的。宗教产生并增强人们的责任意识。如果人们不是被责任所守护,他们必定被担惊受怕所包围。他们越是担惊受怕,他们就越不自由。”但是,由于后期自由主义(包括昆德拉)不再强调这一神学根据,所以也不从道德的角度去看自由,而是着眼于实际功利,把自由仅仅看成是一种权利。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以及昆德拉的同胞哈维尔则认为,自由是源于上帝和灵魂不死,它是一种等同生命的价值。正是由于此,被压迫者才得以永远居于道德的高度,维系着这样的信念:追求自由是被压迫者的特权。指出这一点是重要的,假如没有不朽的观念,宗教大法官就是公正的,只需要面包的生存权就无法驳斥,而“不自由,毋宁死”便是一句夸张的情感修辞,一个“刻奇”的姿态。
  当人类思索时,上帝并不发笑,而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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