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太平军失败与李秀成剖因

作者:裴毅然




  由于断粮,天京虽城坚壁厚,却已无兵御敌。原有十数万守城之众,此时仅剩下二三万人。据李秀成称,城破之日,守城之兵不过万余,能战之士仅三四千人耳。城破前数月,洪秀全自知奇迹难现,与其被擒受辱而死,还不如早点自行了断,多少还能保持一点天王尊严,亦可免遭擒后零剐之苦。因此,洪秀全借食“甜露”而自杀,实为真正死因,否则何以病而不治,拒绝服药呢?1864年6月1日,不过五十岁的洪秀全“驾崩”,此时,距离城破仅四十九天矣,有学者认定洪秀全乃“顽而不固地服毒自杀”。
  
  四、李秀成的总结
  
  1864年7月3日,拱卫天京的最后要塞地保城失守,湘军利用这座钟山第三峰架设大炮百余尊,日夜轰城。7月19日中午,湘军用地道炸塌城墙二十余丈,由缺口蜂拥入城。黄昏时分,天京城陷。三天后,忠王李秀成在方山被两个农民所执,因争夺李秀成携带财宝发生争执,缚送清军曾国荃大营。囚笼中临终之候,由于曾国藩的史料意识,命他撰写回忆录,为这场运动留下了唯一的“亲历者资料”。李秀成于被杀前九天之内写下耸动海内的《李秀成自述》。其中有关天朝败因剖析甚值一视:
  我天国坏者,一是李昭寿起,二是招得张乐行之害,三是广东招来这帮兵害起,惹我天朝之心变,刘、古、赖三将杨辅清害起,百姓死者此等之人。主不问政事,不严法章,不用明才佐政,故而坏由此等之人坏起,后坏民是陈坤书、洪春元之害。陈坤书是我部将,我有十万众与他,此人胆志可有,故而交重兵于他,后谗臣见我兵势甚大,密奏天王加封其重爵,分我之权,故而自尊,不由我用,制其不能,而害百姓者,是此等之人也。南北两岸其害过之处所,我无不差官前去复安,给粮给种,招民给本两而救民命。害民烧杀,实此等人害起也。前起义到此,并未有害民之事,天下可知!害民者,实这等人害也。
  李秀成虽将败因之由首推李、张诸将及广东兵的扰民害民,然“主不问政事,不严法章,不用明才佐政,故而坏由此等之人坏起……”短短数言,还是道出了太平军失败的根本之源,指明根子在上面。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国便一直处于清军的战略包围之中,军事形势从未根本好转。就是天京本身也是岌岌可危,十多年里遭到清军六度合围。全倚仗出现了东王、英王、忠王这样中流砥柱式的将帅,这才六围六解,数破清军江南江北大营。尤其后期,军情日紧国势日危,本应放手让英王、忠王从全局出发调度兵马,将既有军政能量发挥到最大值。但洪秀全疑心重重,生怕东王故事重演,对资历很低的李秀成分兵分权,防患于未然。李秀成说是谗臣之奏,这是为洪秀全遮丑,其实是洪秀全自己小鸡肚肠。
  李秀成在《李秀成自述》中多次埋怨洪秀全,认为败因在上:
  朝无佐政之将,主又不问国事,一味靠天,军务政务不问,我在天朝实无法处。力守浦口,后又被见疑,云我有通报清朝之意,天京将我母妻押当,封江不准我之人马回京。那时李昭寿有信往来,被天王悉到,恐我有变,封我忠王,乐我之心,防我之变,我实不知内中提防我也。此时虽而受逼,我乃粤西之人,路隔千涯,而无门投处,我粤人未能散者实无。
  入,故而逼从。……我主实因德政未修,故而败亡。
  越写到后来,李秀成气头越大,语辞之间也就越无掩藏:
  六解京围之后,并非主计,实众臣愚忠而对天王。这班臣子,本是忠直贤良,不幸未逢明主,屈误英雄。死去无数之好汉,误死世民,实出吾主之过,不问贤良而用,信臣不专。我屡启本力谏,与主力辨世理,万不从容,故而今日之难。我自小为民不知,涌涌而来,情知此事者,能死亦不能为了。人无天理,非是人伦,骑在虎背,不得下骑,父母失散,非我之愿。……自六解京围之后,我主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灵,诏言有天不有人也。……自此六解京围,亦未降诏励奖战臣,并未诏外战臣见驾,朝臣亦是未见。我主不问政事,俱是叫臣认实天情,自然升平之局。
  固积今日之患,国破实洪姓之自害此也。
  国业将亡,天王万不由人说。我自在天王殿下,与主面辨一切国情之后,天王深为疑忌,京中政事,俱交其兄洪仁达提理,各处要紧城门要隘之处,概是洪姓发人巡查管掌。我在京并未任合城之事。主任我专,政不能坏。我在京实因我母之念。见国中之势如斯,外城池概失,日变多端,主不问国中军民之事,深居宫内,永不出宫门,欲启奏国中情节保邦之意,凡具奏言,天王言天说地,并不以国为事。
  堡垒的瓦解总是始于内部之分裂。1856年洪杨内讧标志着太平军没落的开始,直到最后洪秀全对李秀成的猜忌。洪仁玕在《资政新篇》中也提出防止“弱本强末”的政纲,即广封王爵以分李秀成等重臣之权。这样一个领导班子,又怎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呢?
  李秀成于《自述》最后部分总结了天朝“十误”:
  一、误国之首,东王令李开芳、林凤祥扫北败亡之大误;二、误因李开芳、林凤祥扫北兵败后,调丞相曾立昌、陈仕保、许十八去救,到临清州之败;三、误因曾立昌等由临清败回,未能救李开芳、林凤祥,封燕王秦日纲复带兵去救,兵到舒城杨家店败回;四、误不应发林绍璋去湘潭,此时林绍璋在湘潭全军败尽;五、误因东王、北王两家相杀,此是大误;六、误翼王与主不和,君臣而忌,翼起猜心,将合朝好文武将兵带去,此误至大。误主不信外臣,用其长兄次兄为辅,此人未有才情,不能保国而误;七、误主不问政事;八、误封王太多,此之大误;九、误国不用贤才;十、误立政无章。误国误命者,因十误之由而起,而性命无涯。
  “天朝十误”基本概括了太平天国重大败因:北伐失败、祸起内讧、翼王出走、主不问政、滥封王爵、不用贤才、立政无章等等。但这一切的一切,全由人事而起,即李秀成在《忠王答辞手卷》(回答曾国藩提问)中总结道:“官兵多用读书人,贼中无读书人。”王元化先生通过研究也发现:“如今所流传下来的清方记载,除官书文件外,均出于读书人之手,而他们所写的野史或笔记,几乎毫无例外地对太平军持反对态度。我以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不能简单地用士人的反动阶级立场来说明的。”〔7〕
  其实,马克思对太平军亦有置评:“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对立与停滞腐朽,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8〕
  人决定事,人员素质决定了办事质量。领导集团文化层次的整体低下,决定了太平天国不可能成大事。知识是一切的火车头,这一现代理念在太平天国那里自然亦得印验。其兴也勃,其亡自然也速。潘旭澜先生评价洪秀全:“他没有统一全国,绝非中国的不幸。本质上蒙昧主义,非文化、反人类进步潮流的君权加神权统治,只能对中国走向近代文明造成极端严重的阻塞。”〔9〕
  (罗尔纲:《李秀成自述原稿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
  
  注释:
  〔1〕〔2〕〔9〕潘旭澜:《太平杂说》,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80、267、285~286页。
  〔3〕转引自《报刊文摘》2003年1月29日,第2版“太平天国时期中国人口锐减”。
  〔4〕〔5〕〔6〕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19、103、288页。
  〔7〕王元化:《清园近思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545~5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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