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第三只眼看日本

作者:李兆忠




  然而,成人的世故毕竟无法取代儿童的天真,种族偏见也无法彻底覆盖普遍的人性。两位日本少女原本打算在公共澡堂好好羞辱一番小脚支那女子的,没想到这一爱国计划在澡堂轻松和睦的氛围中不知不觉地流产。公共澡堂,原本是日本民众享受肌肤之乐、散心放松的地方,人一来到这儿,脱去一切外在的装饰,赤裸裸的坦诚相见,彼此的距离无形中消散,所以,日本有“裸体交际”的俗语。种族社会歧视之类到了这儿,也减去一半威力,何况中国人与日本人本来同种,脱光了衣服分不清彼此。支那女子的小脚也并不像日本人想象的那样神奇,而她怀抱的婴儿却有说不出的可爱,给整个澡堂带来了欢乐,到后来,连千代子都不知不觉加入到快乐的氛围中,而将羞辱支那女子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
  毫无疑问,作者是在正常的人性的范围内观察和描写日本人的,这种冷静而客观的眼光,在日本军国主义疯狂侵略中国、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年代,显得非常特殊。两篇小说分别发表于1934年和1935年,也就是发生过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上海淞沪抗战两年之后,中日民族矛盾不断升级之际,在热血沸腾的爱国者眼里,这样的作品肯定软弱无力,甚至有“亲日”的嫌疑。比较一下汗牛充栋的抗战文学,就可推想这一点,将小鬼子妖魔化,是这种文学的基本特征。然而,时过境迁,那种特殊的文学已无可挽回地为人们遗忘,道理很简单:将敌人妖魔化,固然可以解一时之气,却无助于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而纯正的理性,却更能揭示事情的本来面目,经受时间的考验。
  鲁迅曾这样评价:“凌叔华的小说……大抵是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女性……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适可而止”四个字,精到地概括了凌叔华小说的艺术风格,用来衡量她的留日写作,也同样确切。在一个动荡浮躁的时代,艺术创作上能够做到“适可而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凌叔华何以能够例外?
  凌叔华,原名凌瑞棠,原籍广东番禺县,1900年3月25日生于北京一个仕宦文人之家。父亲凌福彭官至直隶布政使,授一品顶戴,有多房妻妾。凌叔华为三夫人所出,自幼受文学艺术熏陶,师从名家学习中国画,还跟辜鸿铭学过英文,童年时代曾在风景如画的东瀛京都住过两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时的印象完全充满童话式的天真美梦”。1921年考入燕京大学,先念动物学,三年级时转英文系。1925年1月,凌叔华在《现代评论》周刊发表小说《酒后》一举成名,之后在该刊上发表不少小说,被鲁迅称为发祥于《现代评论》的作家。同年夏大学毕业,受聘为故宫博物馆审查书画专门委员。1926年秋与留英归来的北大英文系教授陈西滢结为伉俪。第二年陈西滢以北大研究院驻外撰述员身份访问日本,凌叔华随同前往,在那儿住了将近两年。关于这段经历,凌后来这样回忆:“那是日本全盛时代,处处有条不紊,确是一个山川秀丽国泰民丰的强国。自从‘皇军’进侵中国本土,日本国势日拙,渐有捉襟见肘之势,而蓬莱三岛的风光也就在世界人士的心里销褪去了颜色。”1929年随丈夫到武汉大学执教。抗战时期用英文写自传体散文,1953年在英国结集出版,名为《古韵》。1947年随丈夫赴法国,后一直定居英国。
  尽管身处乱世,凌叔华仍拥有一个足以培养正常的心性所需的生活环境与知识背景。她的中庸与理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涵养而成的。凌叔华曾这样谈自己的创作:“我看每一件事情都可以由多方面看去,像绘画的人,绘一个花瓶,因各方面光彩的变化不同,绘出来便不得一样,虽然花瓶就只那一个。绘画人的技术还是第二个问题。脑子灵活的人就会骗自己说,只要画的好,还管什么别的呢?遇到死心眼的真理探求者,可要自讨苦吃了。”(《一个故事》)正是这种探求真理的“死心眼”态度,使凌叔华在喧哗与骚乱中保持着定力,创作了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不能不感到庆幸。单就留日文学讲,如果没有凌叔华的存在,它将呈现严重的失衡。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