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门外谈诗词

作者:王 蒙




  讲到现代知识分子,人们总是爱提到几乎被树为偶像了的、被神圣化了的一些人。今天不讨论思想史的问题,可以看看他们的诗究竟言的是什么“志”。譬如王国维,他是不愿看到清朝灭亡而自杀的,对此有各种说法和解释。他有极高的才华和地位。这里举一首他的《咏史诗》:“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王国维是一位学者,但志趣不仅仅是考证一下文字,或者是写写词话什么的;他也志存高远,充满了治国平天下的壮志,或者说是一个情结,甚至超出了别人对他的期许。
  再看建国以后,有些言志的诗写得太有味道了,值得我们稍微回顾一下。先说邓拓。他是一个老革命,书法很好,曾任《人民日报》主编,常受到毛主席的批评,有时也受表扬;后任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管文教工作;“文革”开始后不久,坠楼自杀。他的《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影响比较大。“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这是一首七律,但真正的内容只有三句。第一句是“笔走龙蛇二十年”,是说做革命文字工作,包括传媒工作、写作工作、文教工作,已经二十年了;“分明非梦亦非烟”,完全可以不要,是用来凑韵脚的。第二句是“文章满纸书生累”,也是最关键的一句,是说我写的东西太多了,变成了一个累赘、一个负担、一个麻烦——果然,他最后死在这上面,因为写了《燕山夜话》。“风雨同舟战友贤”,这句也用不着,一是为了对仗,“文章”对“风雨”,“满纸”对“同舟”,“书生”对“战友”,“累”对“贤”,对得很工整;一是为了表达一些积极的思想,因为他毕竟是党的高级干部——但从意思上看,总觉得别扭,“文章满纸书生累”怎么变成“风雨同舟战友贤”了呢?从哪出来这么正确、这么好听的一句呀?第三句是“屈指当知功与过”,这话任何人都可以说,但邓拓这儿很沉痛,因为他编《人民日报》老受批评,这么多年自己的功过,谁与评说?他感到很沉重,很悲伤。“屈指功过”这话太消极了,所以必须加上一句“关心最是后争先”,就是说,我是落后了,但我要争取先进。这真是一个好党员,一个好同志,完全符合保持先进性的要求。就凭这三句,我觉得这首诗写得非常好。
  再讲陈寅恪。陈寅恪也不以诗著名,他是一位史学家,双目基本失明,在广州中山大学。我们看他的《丁亥春日阅花随人圣庵笔记深赏其游旸台山看杏花诗因题一律》:“当年闻祸费疑猜,今日开编惜此才。世乱佳人还做贼,劫终残帙幸余灰。荒山久绝前游盛,断句犹牵后死哀。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这里我们能看到什么?我说不好,因为我对陈寅恪不太熟悉。但从诗里如“世乱”、“闻祸”、“断句”这些词中明显感觉到,面对新中国的建立,中国的动荡,他有一种生不逢时、正逢乱世之感,这和后面要说的革命家完全不一样。再如“荒山”,还流露出荒芜感;“死后哀”,又流露出悲剧感。此诗所表现的正是陈寅恪在大变动中的那种六神无主和悲哀。
  聂绀弩也写了很多沉痛诗篇。他是左翼文人,后来划为右派,去劳动。他本不写旧诗,而写杂文、评论。“大跃进”时,劳动队要求他一天写二十首诗歌颂“大跃进”。他写劳动的诗极好,有些很沉痛,有许多刺人的句子,如《血压三首之二》:“尔身虽在尔头亡,老作刑天梦一场。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三十万言书说甚,如何力疾又周扬。”“哀莫大于心不死”,改自孔子“哀莫大于心死”,意思是说你必须死心,否则更悲哀。“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大概是因血压高而生感慨:诗文工作已耽误我半辈子,余生还会因为搞诗文而受害?但世事如同高血压,没法商量,所以他显得很无奈甚至很沉痛。《贺胡风八十寿辰》:“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曾因“三十万言”谈文艺问题而被打入另册,到八十寿辰时已三十年。此诗写得也非常沉痛。《挽雪峰》颔联“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也极为沉痛——文章可以乱写,但真正的思想像锥子扎着我的心,没法子说呀!哪里敢说呀!哪里能被人理解呀!这样字字见血、掷地有声的句子古往今来是不多见的。聂绀弩诗里有许多名句,如“男儿脸刺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前句用的是林冲的典故——因误入白虎堂而判罪,脸上被刺字,对此,聂绀弩却是豪言壮语——“一笑心轻白虎堂”;再如“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写掏粪;“一丘田有几遗穗,五斗米须几折腰”写拾麦穗的牢骚,都表现了他很特殊的“志”。
  再看钱钟书,他的诗非常古雅,不大容易看出“志”来,但有几首“志”很惊人。如“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最后一句写的大概是夜坐火车过邯郸,用了“邯郸一梦”的典故,然而钱先生过邯郸却没有梦,这是钱先生的特点,因为他看一切都非常透彻,从不跟着“往上走”。此诗作于1957年,当时一些知识分子对一些事情非常热心,激动万分,如解放前编过《观察》杂志的储安平先生,因为被吸收为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兴奋不已,以为受到知遇,将要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钱先生却觉得他未免太天真——果如所料,储安平不久即被划为右派,最后不知所终。钱先生就是这么透彻、清凉,所以他“无梦”。不过我觉得钱先生是不是太凉了点(体温绝不到37度),人活一辈子连点“梦”都没有,未免有些遗憾;再说大家都这么透彻,国家还有救吗?我忍不住插这么一句,并无对钱先生不敬之意,钱先生这诗写得非常好,值得学习。钱先生有些诗写得淡一点,也非常好,如《老至》:“徙影留痕两渺漫,如期老至岂相宽。迷离睡醒犹馀梦,料峭春回未减寒。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坐知来日无多子,肯向王乔乞一丸。”颈联是说我只能避开众人另辟蹊径,如若不然就等于不要命。诗写到这一步,不再是诗,而是人生的况味、生命的体验、精神的呼号和巨大的叹息。历史上这类诗不少,如文天祥的《正气歌》就不是作为纯诗来写的。
  当然,1949年后的知识分子也有很愉快、很幸福的体验,如老舍《今日》:“晚年逢盛世,日夕百无忧。儿女竞劳动,工农共戚休。诗吟新事物,笔扫旧风流。莫笑行扶杖,昂昂争上游!”(载一九七七年十月《人民文学》) 诗写得很真诚,表达的是在新中国如鱼得水其乐无穷的心情。
  在社会变革中,一些坚定的革命家也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他们的“志”同样非常感人。如毛主席著名的《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无论如何表达了非常高远的志向,特别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表达了人与万物欣欣向荣的“竞自由”的精神;还有“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毛泽东青年时代所表达的志向是他人所无法比拟的。
  周恩来的诗也是非常好的,但后来不写了。《大江歌罢掉头东》:“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十年面壁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第三句是经典,是人生的哲学原理,人都要有“十年面壁图破壁”的决心,但“面壁”不是目的,“面壁”是“图破壁”,“破壁”是摆脱束缚,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仅此一句这首诗就非常好。
  陈毅的诗,特别是在战斗中写的诗也非常好,如“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这种革命的豪情,这种激越,让人不能不钦佩。
  总之,“诗言志”为诗词带来了一些很不寻常的东西。诗词能见境界、见个性、见修养,以致含有某种神学意味,有时像寓言,有时似谶语,诗人在诗中好像预见了自己命运,由诗可以判断诗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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