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重思百年“国民性”论述

作者:伍 国




  与孙中山一样,李大钊对国民性的态度也是比较乐观的,也主张中西文化互补,李大钊甚至更进一步发展了二十世纪初从盛行一时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中延伸出来的民粹主义思想。民粹主义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兴起于俄罗斯,七十年代达到高潮,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民粹主义思想首先以一种浪漫主义的心理美化“群众”、“农民”,把农民想像成生机、活力和革命精神的象征,要求知识分子走向乡村和民众结合,对于改变传统知识分子的社会观有很大贡献,但民粹主义同时又强调先进知识分子对农民的教育和启蒙责任,这一特征和民族性批判结合起来。当民粹主义的前一个特征发展到要求知识分子迁就和学习农民文化的时候,似乎已经走到某种极端。这两个极端——批判农民和美化农民——的交替在二十世纪中国表现为完全对立而又各自合理的两个口号:“教育农民”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前者可以看作是国民性批判的继续,农民由于集中了国民劣根性而成为受教育和改造的对象;后者却又在名义上反过来赋予农民以教育(准)知识分子的资格和权力。民粹主义的宣传和实践最终激起了知识分子的逆反心理,于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借重读鲁迅和引入柏杨“丑陋的中国人”、“酱缸文化”等概念,一些知识分子又开始回到国民性批判,并常常下意识地将劣根性归结到农民身上。
  事实上,一旦“国民性批判”真正实践起来,谁来批判和批判谁也是一个问题,既然同为国民,谁是更有资格批判别人的优等国民呢?既然文化批判的武器多数时候掌握在精英手中,而社会精英通常不批判自己——例如杨度恐怕不会认为自己的官瘾是一种何等巨大的劣根性;梁启超则不会认为自己过度丰富的情感也是一种文化痼疾——农民往往理所当然地成为国民劣根性的替罪羊受到指控。所谓国民性于是既是批判靶标,又转而成为批判他人的工具。鲁迅在《阿Q正传》的结尾就让我们看到,当阿Q在受审时不由自主下跪,用“奴隶性”这个词来“批判”阿Q的人居然正是官府的“长衫人物”,即严复所说的那种“自命时髦的旧官僚”,这里的反讽实在耐人寻味。
  
  六
  
  在人们心目中,最能和“国民性批判”相连的,当非鲁迅莫属。追溯鲁迅早年思想,梁启超的影响定然不可忽视。梁启超在1902年的《新民说》中有专章“论尚武”,鼓吹“斯巴达之教育”,并作《斯巴达小志》一文。鲁迅最早发表在1903年《浙江潮》杂志上的一篇文章题为《斯巴达之魂》。“愚”、“弱”二字,是梁启超曾用过的,鲁迅后来在《呐喊·自序》中也以“愚弱”描述中国国民。鲁迅对奴性的批判与梁启超也相呼应。鲁迅在1903年前后追问中国“国民性的病根何在”,正是当时这股社会思潮在一个年轻思想者身上的投射,尽管在政治上鲁迅很快转向革命,但文化思想上对国民性的终生探索极大地来源于这一时期《新民丛报》传播的思想。如果说,梁启超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学者和政治家,那么鲁迅才真正以一个批判知识分子的身份,在精神层面上延续和推进了由梁启超开启的国民性反思。另一方面,尼采的超人思想对早期鲁迅的深刻影响也使得鲁迅对于大众抱有怀疑态度。
  鲁迅一生始终坚持改造国民性,求得人的真正解放,以最终在“立人”的基础上建立“人国”,但他的改造计划中已经带有尼采的负面影响。鲁迅在1925年致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说:“最初的革命是排满,是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5〕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从来不曾像梁启超那样罗列国民性的优缺点,更缺乏系统性,他在继承国民性反思的同时,所着眼的基本上是“坏根性”。中国国民性在鲁迅眼中是“堕落”的,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和“贪婪”。和梁启超等人的政治改造路径不同,鲁迅非常依赖文学作品起到的宣传作用——“改变精神首推文艺”。这也和他的个性有关。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已经自认“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后来又对许广平坦承自己没有革命领袖的素质,因为“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另一方面,鲁迅后来也觉察到笔墨力量的有限和依靠读者自我反省的缓慢,他甚至直接号召青年人起来“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宴席,毁坏这厨房……”而且对孙中山产生了更深一层的体谅和理解:“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只能迁就有武力的别人。”〔6〕
  鲁迅同样无法摆脱因国民性思考带来的矛盾心理,他长期彷徨于希望和绝望之间,一时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一时又承认还是有“舍身求法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这两面自始至终都同时并存在鲁迅的思想中,不是前后演进而是辩证的,只是在不同的环境和心境下释放出来。“国民性”作为一个贬义词和攻击的靶标进入中国现代思想话语,是鲁迅所留下的精神遗产中重要的一部分。鲁迅本人的独特经历、性情和气质显然直接影响他对国民性的认知,一方面是极端的深刻,另一方面因其个性中独有的“毒气”和“鬼气”,他更多的时候是偏于负面和否定的,连他自己也承认:“我的作品太黑暗了。”鲁迅以《狂人日记》揭示儒教吃人,振聋发聩,但取吃人的喻意则可,如以其间所述的“易子而食”等典故来证中国人天性为食人民族则不尽然。食人是古代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不独中国人专有,对此周作人在其散文中也曾论到。
  就《阿Q正传》而言,激进的批评者如钱杏邨(阿英)指责鲁迅是一个“人生诅咒者”,认为鲁迅塑造的阿Q并不能反映时代。尽管今天的研究者通常会认为《阿Q正传》的根本是在表现封建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戕害,但在多数一般读者的阅读体验中,也很容易被看成是单纯针对中国国民尤其是农民所作的批判。无论如何,小说中的国民性讽刺压倒和冲淡了对专制的批判意味,更替代了分析。当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向干部推荐《阿Q正传》的时候,也并未提及其反封建专制的主题,而强调其表现的是“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小说正是以对农民弱点的批判引起毛泽东的深深共鸣,呼应了他反传统的思想和关于教育农民的主张。周作人在1922年的《关于〈阿Q正传〉》中说:“阿Q……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人最大的病根。”大家都盯着阿Q的坏品性,可有多少人想过鲁迅安排官老爷来指责“奴隶性”的深意呢?要论坏品性,阿Q的虚伪也绝对赶不上《肥皂》里的四铭老爷。
  鲁迅先生预先设定要以阿Q作为一个集所有劣根性于一身的典型人物实施批判,固然有强大的启迪作用,但就阿Q这个形象本身来说,却不免因负载过重而有一种漫画的感觉。对于鲁迅,我们不妨持“好而知其恶”的态度。早在1985年,就有论者大胆批评鲁迅有“唯理主义”倾向,在近年对《阿Q正传》的评论中,则以王朔最为一针见血:“阿Q是概念的产物……和他自己的祥林嫂相比就立见高下。”王朔此处之谓“概念”者,只能是“国民性”这个“理”。正是以高度典型化的手法集中展览国民性这一预设的思想任务使阿Q变得“概念化”,而在一篇不长的小说中既批判专制又要逐条批判它所导致的“国民性”,两重目标产生重叠和模糊,反而淡化了对产生阿Q的环境的审视。《阿Q正传》在1921年的问世,以讽刺和夸张的艺术手法将对国民性的反思推向极致,却也引导人们集中于批判乃至嘲弄国民弱点,而不再像早期的论者那样辩证地分析,去直击造成不良国民特性的制度根源,尽管这未必是鲁迅的本意,因为在同一年发表的《故乡》中,鲁迅说:“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闰土——引者注)像一个木头人了。”假如读者不注意“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而一味批判这个“木头人”身上的“国民性”,意义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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