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在事功与著述之间

作者:张晶萍




  光绪十四年(1888年),四十七岁的江苏学政王先谦任满交卸后,即请假两月回籍修墓。第二年,呈请湖南巡抚代奏开缺,获准。从此,他优游林下,专以著述为能事。在晚清民初的湖南历史上,少了一位显宦,而多了一位硕儒。
  王先谦的中年致仕曾引起很多人猜疑。按理,王先谦少年早达,仕途平坦,原不该产生退隐之意。他生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同治三年(1864)年中举,同治四年(1865)年中进士,年方二十四岁。之后又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授职编修。清代有“相必出于翰林”之惯例,点翰林向来被看作清要之选。因此,王先谦在科举、仕途上可谓春风得意。事实上,他先后七次充任科举考试的考官,叠充文衡,门生弟子无数。而在朝廷中,又历任翰林院侍讲、日讲起居注官。1885年补授国子监祭酒,同年八月奉旨充江苏学政。任满时,齿未盈五十,才足以有为,所谓年富力强,前途无量。只要王氏继续在京供职,“回翔台阁,固当班跻公辅,官轶瞿张”。瞿张即瞿鸿与张百熙,瞿曾充军机大臣,张曾任管学大臣,均为晚清湖南所出的显宦。王先谦如果循照惯例,继续任职,位至公卿、备极殊荣自是应然之事。然而,就在人们寄予厚望之时,王氏毅然选择了退隐,令旁观者莫窥其蕴,始终猜不透其中玄机。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王先谦放弃锦绣前程、毅然回归故里?且让我们看一看王先谦本人是如何解释的。1889年,即正式开缺的同一年,王氏在与门生缪荃孙的信中吐露心声:“先谦去岁仲冬杪抵里,疾病缠绵,春深始渐向愈。公私百未料理,宦游本非素愿,重以嗣续尚虚,心境恶劣,出既无补于时,不如屏迹读书,稍有自得之乐。此所以长往而不顾也。”这里,说出了三个理由:疾病、子嗣与宦情本淡。以后,王先谦也动辄以此事为例,说明自己并非恋栈之人。如戊戌时期,时任岳麓书院山长的王先谦曾受到一些人的攻击,王在与毕永年书中表示:“仆在苏学任内,以遭家多难,儿女夭折,万念灰绝,决计归田。”那意思是说,自己原本有万里鹏程,而毅然弃之;官且不想当,更何况一个书院山长的位置。
  此种解释得到了王氏同乡好友李桢的支持。1901年,李桢在为王氏六十寿所作的贺文中,说王先谦中年饱历其家忧患之故,宦情久淡。王氏之子兴祖、祖陶、祖恩在合撰的《先府君葵园公行状》中也说:“先府君官情素淡,因家门多故,子女夭亡,在江苏两庶母各生一女,又皆逾期限而殇,中心忽忽不乐,益生厌弃世故之意,加以到任后,频患脑后虚惊晕眩,时惧颠越,久而益甚。假期已满,而病体未痊。”
  衡之以王先谦的生平,这几个理由实在是很充分。今天,当我们再读《虚受堂文集》时,最感慨的莫过于其中篇幅不少的诔文。王先谦一家,门庭不旺。兄弟四人,长兄王先和(1829~1853)、仲兄王先惠(1837~1857)都先后因读书过于刻苦,或许还有压力太大等因素,在博取功名之前就英年早逝。季弟王先恭(1849~1871)也不幸在二十岁左右去世。再说到王先谦自己,一生先后娶张夫人、周夫人、李夫人以及宋妾、毛妾,张、周两夫人都是婚后两三年就去世。尤为痛心的是,王氏所生儿女,旋生旋亡,无一成长成人。不要说儿子,就是女儿也不存半个(后来的兴祖、祖陶等均是过继来的,祖恩是王氏年逾古稀时才得到的,且多少有些疑问)。对于王先谦来说,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官当得再大,又有何用?王先谦在写给晚清名士、亦算是门生的李慈铭的诗序中说:“余早丧两兄,自官京师,赖弱弟在南侍母。辛未病殁,余不得已迎母北来。连年丧亡之戚,自馀家人外,儿女及侄女辈,乃至八人。盖望子育孙之切,天下殆未有如吾母之甚。哭子恸孙之惨,天下亦未有如吾母之甚者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的问题是王母鲍太夫人的心病,又何尝不是王先谦的心病?家庭多故,导致对事功追求热情的减退,是再自然不过了。从王氏年谱来看,在致仕之前,因为家事之累,王氏就有多次请假的行为。如1865年乞假南归,1870年在结束云南乡试后乞假三月省亲,1871年又因弟弟先薛久病续假三月。此种动辄请假的情形诚属罕见。因此,王氏自己的公开解释原也是上合天理下应人情了。
  然而,王先谦的心情似乎又不完全是由家庭原因引起的。他于1889年所作的《病中乞休得谕旨,敬成二律》有“霜宵照阙心依月,尘镜窥人首似逢。所恨满腔生物意,未教行雨代神功”、“分明疲马不任勒,里老欢言衣锦归。剩有豪情寄烟墨,唯应清梦入云扉”等句,以“疲马”自况,是指自己不能胜任官事?还是指朝廷视自己为无用之物?似乎两者都有。特别是在与缪荃孙的信中,除了对家庭多故的慨叹外,还时时流露出对世事的无奈,如谓“出即无补于世,不如屏迹读书”。何以无补于世?难道是王先谦的官做得并不顺?
  大约在1911年即王先谦七十岁时,友朋门生纷纷以诗文祝寿。有意思的是,有好几位都提到王先谦中年致仕之事,如瞿鸿玑、李宝淦等。前者是评事功与著述之间的得失,后者则说王先谦因“抗疏论事,不报,遂移疾归里”。这就透露出一个信息,王先谦归隐,不仅有家庭原因,更重要的是由于政治上的不得意。
  如此说来,则王先谦之急流勇退,由事功折向著述,并非于著述情有独钟,实乃缘于世事的不可为、事功的难成就,说白了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在此,我们不妨看看王先谦的履历。王氏虽然自通籍以后,从翰林院、国史馆到国子监到江苏学政,始终与文事相始终,却关心时事,思想开通,以重事功讲经济而著称。在光绪朝中,王先谦亦是进言献策的积极分子。大凡当时有关国计民生之大事无不涉及,瞿鸿玑说他“上书陈说天下大事,剖析利病,皆得体要”。如主张通商,再三申论招商所船舶须扩充海外;如论改革军政,宜效法欧美,并于各省练兵慎选统将。这些计策,也有为朝廷采纳而取得成效者。在《与曾袭侯》一书中,说:“愚以为练水军防海外,则外人不敢轻藐,可以立振国威;集商货出洋,则外人乐其流通,并可以暗减交涉控驭之要,或在于此。是以去冬(指1881年——引者注)有请饬南北洋咨商黎君兆棠设立公司之疏,谕旨以为颇有远见,幸即施行。刻下黎君已立肇兴公司,设伦敦总管,其始事一归妥实,务矫招商局员之习,不涉官中一字,不领官中一文,当可持久无弊。”建言被采,功效立见,王氏喜悦之情溢于言辞;王氏之才也得到他人称赞与认可。有谁知道,世人心目中的顽固守旧的土豪劣绅,曾经还是晚清时期较早具备国际眼光的人呢?
  然而,总体上看,王先谦终究没有能够大显身手。尤为重要的是,奏请罢三海工程、参劾李莲英,最终阻断了王先谦的仕途,也打碎了王先谦建功立业的迷梦。
  1885年,王丁母忧期满(王母鲍太夫人于1882年去世,按照礼制,王先谦即刻回籍守孝)。六月十五日,奉旨补授国子监祭酒。大约是感激朝廷对自己的信任,当然也是出于传统儒家士大夫的精神,新官到任,王先谦的第一把火即是上《奏三海工程请暂行停罢折》。他说: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国库竭于上,民生蹙于下,本该上皇太后、皇上旰宵惕励之秋,竟然还有人倡议修三海工程。三海地方宏阔,工费浩繁,各地进贡的钱不够,势必要动用国库收入。当今两广、两湖、两江大水成灾,为数十年所未有,灾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不如将修三海工程的款项用于广赈灾区、全活民命,岂不比台沼游观更为愉快吗?皇太后、皇上应当念念为国、事事为民,巩固国基。等到民生乐为、国势自强之后,皇太后、皇上再寄情游娱也不为晚。精通史事的王先谦还搬出先朝胜事:当年唐太宗要修乾阳殿以备巡幸,结果采纳了张元素的进谏而停止;唐敬宗想在宫中建新殿,也被李程所谏阻。这些都是历史流传下来的美谈。古人能做到的,今人何必要逊于古人?然而,王先谦的皇太后与皇上不是历史上的唐太宗,并不想立虚心纳谏的美名而流芳千古。更何况拍马屁的佞臣历朝都不乏。王先谦此折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忠言逆耳,但好歹没有追究王先谦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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