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汤先生怒了

作者:刘 超




  汤用彤先生是老辈中的大人物,但和晚清民国那一茬个性丰盈的文化人比,他大概还算不上顶特别。说来,他其实是个忠厚长者,或者说谦谦君子更为妥。
  可是,即便是这位谦谦君子,也曾有过极为锋芒的一面。
  话说抗战时期的1943年,国民政府第三届鼓励著作发明遴选结果出来,汤用彤先生见自己榜上有名,大为震怒。
  是汤先生觉得自己有所得菲薄吗?未必。这可是民国时期学术界的最高奖,这是万千学人梦寐以求的何等荣誉啊!汤先生得的可是一等奖,且是本届哲学类中唯一的一等奖。是先生觉得与自己一同获奖的人物不够格而自觉辱没身价了吗?恐怕也未必。此届获奖者中,文科方面获一等奖的还有两人,他们是陈寅恪和刘节,获奖著作分别是《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国古代宗族移植史论》。刘氏已是学苑闻人,而陈公更是儒林巨擘,照说在这方面汤先生不会自觉掉价。
  要知道,彼时国中文风鼎盛,学术璀璨。名校济济,西南联大、中央大学、武汉大学和浙江大学号称中国四大名校,且在世界饶有盛望,即便如李约瑟、费正清、伯希和、钢和泰者亦对此惊羡不已。自然,这样的大学群落中,必是文理兼盛,大家如云。如在西南联大,就在人文学科方面,也是人文荟萃,单以汤先生所在的哲学(心理学)系而论,就可见一斑:熊十力是现代大儒,是罕见的哲学体系创立者之一;冯友兰是中国哲学史的权威,早已饮誉世界哲学界;金岳霖是中国哲学界最卓越的研究西方哲学的大家之一;贺麟也是自创体系的现代鸿儒。至于陈康、沈有鼎、王宪钧、冯文潜、郑昕、张荫麟、周先庚、容肇祖、孙国华、王维诚、敦福堂等诸位先生,都在各自的领域内达到了极高的成就,有的还是难得的通儒巨子。在哲学界,与汤先生在名望、实绩处于同一重量级的熊、冯、金诸公都处于自身学术创作的黄金期甚至巅峰期,都各自推出了堪称经典的著作,如冯友兰的《贞元六书》等大都已先后面世。可是,即便如此,冯、金诸公在此次评奖中也没能获此殊荣。
  在联大的其他文科院系中,历史系中除陈寅恪外,其他名家如钱穆、雷海宗、郑天挺、傅斯年、皮名举、刘崇宏、王信忠、吴晗、邵循正、向达等也未能有幸获得大奖。而钱穆已有《国史大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扛鼎之作行世,无论是人望、资历,还是学问是文章,还是实绩,钱先生是理所当然的人选,可是他硬是没有得奖。至于理科中,获此次奖励的华罗庚、周培源等均属一时之选。
  这么说来,汤先生该不会有理由为此发怒、而且是震怒吧?
  可事实上,汤先生不仅是怒了,而且是真真的震怒。
  敢问先生到底为什么反应如此剧烈呢?
  这要看先生紧接着的另一句话:“我的书还要别人来评奖吗?!”——原来,此书是先生极为自得的心血之作《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这本书当然是大书,但是,汤先生的这句性情之言更是颇有意味。且看其中三处,一是“我的”,二是“别人”,三是“评奖”。所谓“我的”,是指书是先生自己呕心沥血精研涵泳后的原创作品,是心血之作。书由“我”写,书中有“我”,“我”的心血、心得,“我”的识见和情怀。对此,他有绝对的自信,有所依傍和抱持,所谓有恃于内,无惧于外。若是今日,有几人胆敢当着行家之面挺直腰板毫无愧色地说:“这本书是我写的!”
  所谓“别人”,也体现出先生高度的主体意识。事实上,汤先生确是中国佛学方面有史以来有数的泰斗级人物,更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打通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的旷世大哲,在其所涉领域内,当世罕有可与对话者。自然,对其心血之作,人们品咂则可随意,评断则不可大意。很多“别人”(包括教育部的人士)去对他进行评判,他都不以为意。此中不乏执拗,但其中不更蕴涵着高度的自信么?可在我们现今,不少所谓教授学者忙于造论文出新书,且饶谙“汝苟欲成名,工夫在书外”之道。其所重者,不是书中之“学”,而是书外之“术”。每有新作出笼,便四处活动,请这个题字、写序,请那个作评,还请一帮子人来捧场、促销和宣传,其用意无非是少耕耘而多收获,获取与自身成绩毫不对等的名与利。如此地把主要的时间、精力和聪慧都用在了著作之外的地方,在资质寻常者也许不免可鄙,可是对饶有天分者,则实在是可笑可惜亦可叹:丢了西瓜拣芝麻,浪费。汤先生则不然,自知只要“自己”尽心尽才尽力写好著作了,别人怎么评,就已不是最所关注的了。对待学问,他力行“尽人事”;而对名利,则躬行“听天命”。此中境界,颇可咂摸,烛照今人。
  当然,更有意思的是第三点:“评奖”。是评奖有猫腻吗?恐怕未必。一般来说,民国时期知识界颇为独立,政治界对知识界无力干预也无暇干涉,因此,知识界还是相对清明的,其时学风普遍较好,这一点,在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的筛选以及部聘教授的遴选中就反映颇多。至于此次评奖,且不论其程序是否健全,至少其结果就颇为公允、权威。以汤先生阅世极深的经历,他不会不懂所谓人情世故,不会不知利害得失。可是,汤先生还是怒了,不仅想了,而且说出来了。就此说来,汤先生之怒倒确乎见出几分书生意气,这书生之气倒也来得格外本真、率性,也就格外可爱。在汤先生看来,著作的价值就在著作之内,而不在之外。汤先生当然不是介意他人品阅其著作,不是的。事实上,越是高贵的头脑就越是渴望深层的对话,越是深邃的心灵就越是渴求真切的交流。这须得是真对话和真交流,而不是走过场的假热闹。著作的价值在于流传,尽管有所谓“藏诸名山”之说,可最后还是归于“传之后代”,失去了流传,任何经典对社会的价值也就大打折扣。汤先生所拒绝的不是流传,不是评奖本身,而是隐在评奖之后的某些东西。著作是著作,评奖是评奖,著作本身的价值费不上“别人”的评奖来肯定,而且也未必是评奖者有此资格来做出评判。任何精神产品的价值,首先在于求趣求真,求真经世,在追求真理,以“有益于世道人心”(汪曾祺语)。若仅是“著书都为稻粱谋”,以书求一己之私,求名求利求权求色,恐怕已有失著作的本真,更有违“学术者,天下之公器”的公共情怀和担当意识。此类人物,于古于今都不乏其例。当时,汤先生是北大文学院院长,在高层不乏人脉,以汤先生的便利处,只要他略微“伸手”,就可以够着很多东西。可是,他硬是不“伸手”,他硬是恪守真正学人的本分,并不做出位之想。此等风范,能有几人欤?!
  除此而外,饶有韵味的一点还在于:汤先生不仅想了,而且说了;不仅说了,而且是当众说。“我的书难道还需要别人来评奖吗?!”显然,这话不仅是说给近在身边的“自己人”听的,而且也是说给远在重庆的“别人”听的。是的,著作为谁而写,这是个问题。是为自己而写吗?当然。是为读者而写吗?更是。在汤先生看来,可以为学术而写,为真知真情真理而写,可以为社会历史和读者行家而写,但就是不可以为写而写,为评奖而写。这是先生的执拗处,亦是其聪明处,其真可爱处。所谓真名士,所谓大智慧,当如斯。
  汤先生之所以能想到这一点,足可见出其良知;汤先生之敢于说出心里话,足可见出这群文化人的“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还有自由之言论。
  现而今,像汤先生这样执拗和顽固的人物似乎不太多了,每忆及此,不尽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