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念刘大杰先生

作者:叶 隽




  刘大杰先生其人也,蛮有趣。近年来关于他的议论颇多,不过所议并非我所关心的话题(参见魏邦良《刘大杰和曹聚仁:失去勇气之后》、史建国《刘大杰的“怯懦”》,分别载《书屋》2004年第3期、第8期)。这当然不仅是说他那部在学术史上已有定论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也还包括了由于此书的再三修改而引来的诸多议论。无论是面对毛泽东垂青而生出“残生坚走红旗路,努力登攀答圣恩”的士为知己者死的真诚,还是对江青赠书的自得,都表现出一个知识人对“人间烟火”的无法超越。其实,在那个年代里,能做到顾准、陈寅恪那样坚守自我的,又有几人?
  
  我对大杰先生的兴趣,仍然是由读书而致。看他那部撰于七十余年前的《德国文学概论》,议论之精辟,确实为有我之论,1927年先生在留日期间完成此作,在中国的德国文学学术史上,这是一部有地位的著作。1931年先生撰《德国文学大纲》时,似乎应景的成分更多,就识见而言,并未超出前书。所以,有的时候,我总在想,对一个学者来说,他的黄金时代是有限的,看看刘氏高寿生涯中的著述贡献,即可一目了然。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虽进入学者年龄的黄金时代,但由于政治动荡等诸多原因,先生无法集中精力于学术研究,其学问规模与成就基本上奠立于抗战时代,那时先生年纪约在不惑上下。他1935年出任川大中文系主任,1937年夏回沪省亲,“八·一三”之后只能蛰居沪上。所谓“国家危亡之际,也是先生家境困绝之时”,八年困居,生活来源竟主要只靠夫人中学教职之微薄薪金,而这八年蜗居,却成就了作为学者的刘大杰的一生功业。这与冯友兰之撰《贞元六书》,或许有异曲同工之妙?《魏晋思想论》乃于数月间写就,不过小试牛刀而已;《中国文学发展史》的先后推出,才代表着一代文学史家的卓然自立。
  从学术角度考察,这批通中西的人物,确实要比单纯留德、狭窄于一专业之内的学者们要强些。冯至、陈铨先生自是不用提了,刘大杰、李长之虽然都不是专业学者,但比较他们与张威廉、商承祖、田德望、杨业治等,差距不难看出来。长之先生的《德国古典精神》,大杰先生的《德国文学概论》,都是民国时代德国学的重要成果,后人在学术规范上当然完备得多,但若论卓见独识,恐怕鲜有越之者。而更重要的是,两位竟然都非德文专业出身的科班人士。李长之早年入北京大学预科,1931年考入清华大学生物系,又转入哲学系,却深受德文教授杨丙辰的影响,一生学术根基由此奠立。
  而刘大杰先生更不一样,他最初在武昌师范大学读中文系,后来才留日治欧洲文学。他之出手不凡,对德国文学史的研究不但“后来居上”,而且“卓见迭出”,实在不容忽视。当然,这很可能与他的学术背景有关系,他在日本是师从著名学者小铃寅二治欧洲文学史。真的没有想到,他“无意插柳”,竟然为本学科的沧桑历史,增添了难得的一丝两缕亮色,为中国德语文学学科史做出重要贡献。之所以选择日本为留学国,就不能不说到刘大杰与郁达夫的师生之缘。刘1924年在武昌中华大学求学时,郁达夫正执教该校。双方情趣既投,相交亦笃。这段师生缘分,不但发源于文学,亦且影响到学术。1927年刘大杰赴日留学,自然得到郁达夫的相助,因而刘大杰日后的学术研究路径,无疑也受到郁达夫的潜移默化影响。留日本身就是踵迹郁氏之后,在专业上选择欧洲文学,同样是受到郁氏激发。这样的深交厚谊,也就难怪当1945年秋郁达夫遇害消息传来之时,刘大杰痛失良师,心情悲戚至极,做诗悼之,题为《闻郁达夫为日帝杀害作诗哭之》:
  
  飘零半世投荒死,子散妻离泪欲吞;
  春夜每难忘旧事,南溟长此望中原。
  许身报国诚无愧,隐姓埋名再不冤;
  凡文平生诗意苦,杜鹃啼血我招魂。
  
  郁达夫本身留日,但同样兴趣广泛,德国文学也是他极为感兴趣的话题之一。刘大杰日后成为非专业的德国文学史家,也算是传承师长的一种方式吧。其实,往深里说,这很可能牵连出现代中国知识精英的一条重要思想路径,不论是那些直接从对象国归来的留德学人,还是那些留日、留美的精英,多少受到德国文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因为十九世纪美、日均曾先后以德为师,大力学习德国;甚至是致力于政治层面的精英人物,早些的如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晚些的如孙中山、毛泽东、蒋介石等,莫不把德国立为可以师范的对象。
  张威廉先生的《德国文学史大纲》,是中国第一部德国文学史。张先生是科班出身,北大德文系的首届毕业生,并受到德国一流学者欧尔克教授的熏陶。著论史观的独立和对中国文学的参照,刘大杰先生《德国文学概论》无疑超过前者。可为什么刘大杰能做到这点呢?我以为除了留日时代师从日本学者的“洋背景”(而日本是从欧洲过来的)外,他的中文系学养也相当重要。当年在武昌任教的可非一般人物,如果说郁达夫、杨振声长于“新学”,那么黄侃、胡小石则不啻是国学的大师级人物,对古文献、传统小学和古典文学的造诣,在相当程度上是首屈一指的。从日后刘大杰的学术轨迹来看,这种修养显然是极重要的,不但表现在中国文学史方面,同时也决定了他能在外国文学领域内迅速地开疆拓土、成就斐然,虽然后者显非他尽力用心所在。清点一下他在1930年代前后的外国文学研究方面,就国别而言,德国是重点,先后有《德国文学概论》、《德国文学大纲》;作家研究则涉及挪威、俄国文学:《易卜生研究》、《托尔斯泰》;就流派而言,是《表现主义的文学》;还有一册勉强可算比较文学类型的著作:《东西文学评论》,但实际上只有一篇《中国思想文艺的生路》是涉及中国的,其他则涉及英、美、德、俄、日等国文学。他这样解释书名的:“小泉八云先生的一本文艺评论的杂稿,日本人译出来的时候,题为《东西文学评论》。我生平爱读小泉先生的文章,尤爱他这本明快的文集。我的文笔和内容虽是很坏,但性质和那本书是相同的。”〔1〕虽然今天看去,这些著作大多只能算小册子,但放置在现代中国的整体语境中,就是相当的成就。
  刘大杰的史观相当不错,他开篇即说:“综观各国的文学,最伟大最有特殊个性的,要算德国与俄国的作品。在他两国的文学里面,能深深地看出他们的民族性,体验当时的时代精神……德国的文学,与俄国的作品有同样的伟大,兼有比俄国悠远的历史与富有理想的民族精神为背景,我敢说德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为最优美的一部分。”〔2〕注意民族精神、时代精神与文学的交融关系,同时以更广阔的视角看问题(如对德、俄文学的比较),显然不是一般的就史书实、堆砌材料。可强调德国文学的优美,却并不能改变刘氏以本土关怀为第一的学术思路。在他看来:“借他人的作品,来充实自己,借外国的文化来充实本国,这并不是可耻而且是必要的事,留心世界文艺思潮的人,知道英国、德国、日本、俄国……在某一个时期,都曾受外国思想文艺的影响,而将本国的思想文艺界引出大的波澜,而又成一个新的局面,而又产生许多新的思想家文学家了。”〔3〕正是出于这样的思路,在研究德国文学的时候,刘大杰的史家选择立场是非常明确的,不仅是对德国文学研究如此,其外国文学研究似乎都有此特点。如他在介绍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就赞叹俄国人“这种对于祖国的热烈的牺牲的精神,是何等的热烈,顺从的民气,是何等的统一呢!”接着就转到本国思路:“我们中国的国民,可是不同了。借公义报私仇的人民,充满了黑暗的社会。讲真正的全民革命,这样人能成功吗?”〔4〕应该说,刘大杰的好处在此,即本土关怀与致用情结明确。但欠缺亦在此,过分强烈的致用意识,当然会影响到学术纯正的推进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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