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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译序

作者:张云江




  马克斯·韦伯的这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在二十年前有彭强、黄晓京翻译的简本和于晓、陈维刚等人翻译的全本,2006年陕西师大出版社又出版了后者的所谓“修订版”。这些年来,“韦伯热”在中国持续升温,这两个版本可谓功不可没。
  马克斯·韦伯的思想精深博大,其著作名相迭出,以致艰涩难懂,加上又是帕森斯的转译,翻译起来自然比一般学术著作困难。上述两个版本的翻译并不尽如人意,专用名词错讹较多,因为“硬译”而造成的不通不懂之处也多,马克斯·韦伯作为社会学大师的睿智与博学,对人情事理的洞察与明达,语言的机敏与灵秀,就这样被转译文字的粗疏与荒芜,掩盖得只剩下片段零碎的闪光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我们在这次重新翻译过程中,也颇能体会前辈当年劳心劳力的苦衷,只希望能在原来翻译基础上稍有进步,庶几不辜负近半年来的“苦行”。
  司马迁《报任安书》有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是治学的最高境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有足以当之者。本书处理的主题是基督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关系,前者是上帝新的“言说”(天),后者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思潮变革,一次最大的思想范式转变(人)。天人之际,最为幽邈难测,探究其间关系,舍马克斯·韦伯这等天才其谁哉!
  一切都起源于五百年前的“宗教改革”。公元1400~1600年间,特别是1520年之后,“传统基督教整个结构中的几乎每个部分,都受到了批评性的审查”。原来的信仰、实践机制,或者遭到彻底破坏,或者被打倒重建。于是出现了基督新教,一种新的信仰、实践机制。基督教信仰的核心问题是“我蒙恩得救了吗”,信教摧毁了原来的常规遵奉结构——含有神秘法术的仪式被取消,靠善事圣工得救的道路被堵死,甚至“忏悔”也被告知毫无用处……在这一片废墟之上,加尔文宗的“预定论”突兀地站立在信仰的天空之下。“预定论”告诉了信徒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但对于“我是否蒙恩得救”的问题,又什么答案也没有提供,“它是把信仰问题的全部责任,都转压在个体肩膀上了”,信徒必须自己找寻得救的证据与答案,“自己创造出自己已得到救赎的确证”。这就给人的世俗生活带来了两大变革。
  一是“神圣”与“世俗”之间的转换。新教之前很多“神圣性”的东西,如神秘主义、隐修制度、独身主义等等,都变得不那么伟大崇高了,有的甚至遭到了唾弃,与此同时,原来很多“世俗化”的东西,如日常工作、婚姻、父母、政府等,都在信仰价值上得到了承认,具有了某些“神圣化”的因素。这是一种基督教秩序向世俗秩序的转换,也是神圣价值向世俗价值的转换。在这一转换过程中,职业(the Calling)就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圣徒就是履行其职责的人”,任何人在世俗行业中也能荣耀上帝,也能找到蒙恩的证明,例如1684年英国一位牧师宣称,“商人以其职业侍奉上帝,并要竭其所能去发展这一事业”。所有诚实的工作都是在履行上帝的职责,甚至“清扫房间的工人也如同在遵行上帝的旨令,他须忠于职守,干好工作”。这样经过加尔文教义的置换,俗世中的职业变成了荣耀上帝的手段,发财致富也不再是一种罪恶。但散发着神圣气息的“Calling”,始终是一种救赎的“召唤”,赚钱不是为了奢侈享受,而是要荣耀上帝。为了证明自己正受到上帝的恩宠,这些苦行的信徒,就会把剩余资本投入再生产领域,而自己的行为还是要时刻检点,以期符合圣徒的标准。这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制度、资产准备上,对于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第二则是开启了日常生活“理性化”的过程。新教之前的基督徒,生活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其信仰也是随机成分居多。现在加尔文宗要信徒自己拿出“蒙恩”证明来,这就逼迫新教信徒在生活中必须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警醒、自觉。加尔文宗取消了告解制度,其信徒的忏悔办法是自我反省,最好的工具则是日记。英国神学家比德尔1656年在监狱中的一篇日记中写道:“把我们在一天中为上帝所做的事原原本本地记下来,也把上帝为我们所做的事情记下来。”这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加尔文教徒的共同心声。与比德尔几乎同时代的女伯爵沃里克,一生留下了四万页的祈祷、谢恩记录。巴喀斯特牧师在其身后出版的日记里面,对自己年轻时所犯下的错误痛悔不已:“偷水果、读爱情小说” 等等。蒙田和卢梭的《忏悔录》风靡一时,也是有此种社会风气背景的。为了获得救赎蒙恩的证明,新教教徒就通过这种不断的反省、砥砺,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归整为一个系统化、理性化的模式,这是一种“入世的苦行”。另外,蒙恩与否的选民观念,也改变了传统的人际关系,由共同选民组成的团体逐渐具有了对事不对人的特性,这是现代社会组织或是企业组织的合理性格。
  由“世俗神圣化”和“日常生活理性化”这两种转向,西方文化发展出一种以“合理性”为基础的人生管理模式,表现在工商业上,便是如何能够有效率地去赚取利润。这便是韦伯阐述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关系。再往后发展,到了启蒙运动时期,“理性至上”的口号甚嚣尘上,科学与民主的观念逐渐成为新的“天命”,终于造就现代文明的辉煌,追根溯源,还是从这两大转向处发轫的。
  但历史的发展再次走向了反面,世俗的“神圣化”和“理性化”越往后发展,越形成其自身的“吊诡”。世俗的“神圣化”以“祛巫魅”始,逐渐走上了“祛神圣”之不归路,在一个神圣缺席的时代,一切原本用以完成神圣之目的手段,俨然谮越成为一个个头顶光环的“神圣目的”,同时也使得物质财富“这件外套”,变成了一间像钢铁一般坚硬的牢笼,而原本用来履践“荣耀上帝”精神的“职业”,从“Calling”变成“Employment”、“Job”,正昭示着其内在神圣性的丧失,而逐渐变质为单纯谋生的手段,“完成职业责任,不再直接和精神、文化的最高价值有什么联系”,职业中的枯燥、无聊、压抑,竟成为新时代的文化病症之一。“理性化”以对日常生活进行全面而系统的归整始,却日渐陷入疯狂与虚无的泥潭中无所适从。韦伯认为,在现代社会,流行的是“以一种狂笑不止的妄自尊大作为美丽画皮的机械性僵化现象”。这是一个预言,也是一种嘲讽。
  翻译过程中,我们时时感觉到马克斯·韦伯对这种文化危机的焦虑与担忧,这应该是他著作此书的原初动机,即他的目的不仅仅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他“成一家之言”的衷心,还是希望能对他那个时代文化上的种种弊端提供救疗的启示,起码是像鲁迅说的那样,要唤起治疗的注意来。
  翻译完毕,有两个感想不期然涌上心头。第一,现代化问题终究是起源于西方的问题。从韦伯这本书可以看出,这是欧美文化已经演算了五百年的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而现在我们是被迫将这道数学题搬进自己的文化中,跟在人家后面一起演算。现代文明的确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解决了诸多人类之前未能解决的问题,但其弊端,造成的精神、环境等危机也在所难免。在这道五百年的数学题中,西方自有其调节、化解这些弊端和危机的方法,韦伯的这本书便是一个证明。但对于跟着人家演算的我们来说,却很难找到、也很难使用这些调节、化解的方法。例如韦伯便可以回溯西方文明的本源,从中汲取对现代有启示意义的智慧,我们就不可以,不说别的,光那些教派名称就让人脑袋大。但当我们也试图回溯到自己祖先的智慧,去找寻可以医疗现代文明病的启示时,却发现在这道数学题中,很难兼容下我们先人的智慧。这是我们现在进退无据的尴尬。
  所以,如何找准自己的问题,而不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演算,可能成为我们现在文化发展的关键。每一种文化都有其自身发展的道路与轨迹,它可以吸收外来文化,也可以遭遇外在环境变革的严峻挑战,但如果它不能坚持自己的文化立场,而丧失掉自己的文化本质,迷失了前进的方向,那么即使埋头“算”得再好,也不过成为一种二流的附庸、傀儡文化,且最大的可能是内部迷惘、混乱日剧,其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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