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生命的转折点:回忆文革后的高考

作者:张隆溪




  那时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的院长是作家马识途先生。他是西南联大毕业生,在联大是中共地下党员,后来是四川省委书记之一,兼任中科院四川分院院长。我工作的生物所是科分院下属机构,所以到生物所之后,有机会认识了马识途先生。马先生是作家,当然对文学有兴趣。他知道我喜欢文学,也读过我翻译泰纳论莎士比亚的文章,对我的英语能力和文学修养颇为赞赏。那时有人告诉我说,希望考研究生的人可以把平时的习作寄到想报考的学校去,请教授评定是否合格。马识途先生就对我说,他当年在西南联大认识的一些朋友,其中有的在北大任教。他要我用英语写一篇文章,他愿意替我寄到北大去。我那时候想,如果我写一篇评英国文学作品的论文,以我中学毕业的背景,很可能别人不相信,甚至会怀疑我是从什么书里抄来的。而我从来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也看过一些外国学者翻译的唐诗,于是决定用英文写一篇文章,专门讨论外国人翻译李白、杜甫诗的得失。这样的题目比较特别,大概不容易被人怀疑为抄袭之作。文章写好之后,我交给马识途先生,他再寄到北大去。
  可是此后很久都没有音讯,我以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但就在报名日期即将截止的最后几天,我突然收到北大历史系许师谦教授从北京发来的电报,要我改考北大。我正犹豫间,又收到许教授的信,信上说他收到马识途先生寄去的我那篇文章,就转给北大西语系,后来由系主任李赋宁教授亲自看过了。许先生说在西南联大时,他曾上过李赋宁先生教的法文课,算是李先生的学生,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他在北大工作,和李赋宁先生成为同事。然而数十年来,他们在北大校园里见面,也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互道寒暄而已,李先生从来没有上他住的宿舍去过。许先生说,李赋宁教授看了我那篇文章之后,亲自上他家里来,说一定要让这个四川的学生报考北大。读完许先生的信之后,我兴奋不已,立即到报名处要求改考北大。我记得报名处的工作人员把我训斥了一通,说报名日期马上就要截止,研究生考试也很快就要开始了,你一直按照川大指定的参考书在准备,这时候突然要改考北大,不是发神经病是什么?但我坚持要改,说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不要别人负责,他们最终还是让我改了报考北大。
  那年研究生考试分两次,我在成都参加初试,得了九十六分,觉得很满意。不久就得到通知,去北京参加复试。记得那是1977年秋天,我从成都乘火车一路北上,到北大后才知道,全国各地有四十来位考生汇集到北大西语系,来参加英语专业包括书面和口语的复试,而且他们的初试成绩大多在九十分以上。后来听老先生们说,他们初试出题时以为,多年以来,我们的大学教育从来没有真正重视过西方文学,再加上十年文革,教育中断,他们担心题目如果太深,就没有人能考得上。可是没有想到,全国不仅有很多人报考北大英美文学专业研究生,而且初试成绩远远超过老先生们的预想。那年英语专业研究生只取十多人,为了把考分拉开,他们不得不大大增加了复试题的难度。复试题不仅涉及范围广泛的英美文学专业知识,而且考生依据自己知识的深浅,可以作不同层次的回答。例如有一道题问:在莎士比亚戏剧里,有哪个人物在两出剧里都出现过?为什么?答案是著名的喜剧人物福斯塔夫(Sir John Falstaff),他分别出现在《亨利四世》(Henry IV)和《温莎的风流娘们》(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两出剧里而究其原因,则据说是莎士比亚剧团在演出《亨利四世》的时候相当成功,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看了以后非常高兴,说想要在别的剧目里,再看见福斯塔夫。于是莎士比亚在写《温莎的风流娘们》时,让滑稽可笑的福斯塔夫再度登场。类似这样的问题很多,这类题目不仅考一般的英文程度,还考有关英国文学史的常识,灵活而有趣,可以使考生发挥自己的能力。
  在北大复试除了笔试之外,还有口试,由杨周翰教授主考。杨先生后来是我的指导教授,带领我研究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文学。杨先生曾告诉我说,复试时他“击节赞赏”我笔试的考卷,但知道我是自学英语,就很担心我的口语有问题,但口试时我的听说能力他也很满意。在口试中,记得杨先生曾问我什么是Apocalypse,我回答说那是关于未来的启示,尤其指《圣经》中有关世界末日的启示录。他看出我对英文《圣经》有些了解,而这对于研究文艺复兴和十七世纪的英国文学十分重要,便满意地点头称是。考试完毕后,李赋宁先生私下告诉我,说我考了研究生第一名。我那时候激动的心情,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李先生温和的笑容,历历在目。我能够报考北大,和李先生的鼓励直接相关。我到北京参加复试,才第一次见到李先生,对他表示由衷的感激。现在周翰师和赋宁师都已魂归道山,可是他们对我的关爱和教诲,却使我永远感怀在心。李赋宁先生在他的回忆录里,有忆及1978年招收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的一段,其中特别提到马识途先生把我推荐给北大历史系的许师谦教授,许先生又把我那篇英文论文交给李先生。李赋宁先生写道:“许同志把张隆溪的作品拿给我看,问是否能达到北大英语系硕士研究生的标准。我看后,立即鼓励他报考。他那年三十二岁,考试成绩在第一次录取的十二名硕士生中名列第一”(见《学习英语与从事英语工作的人生历程》,北大出版社2005年版,第146页)。
  离那次研究生考试已整整三十年了,但回想起来,生命中那一次重大的转折仍然使我慨然感叹,尤其对李赋宁先生、杨周翰先生和其他几位赏识过我、帮助过我的前辈,我都永远充满了感激。想当年复试完毕,我带着按捺不住的愉快心情从北京返回成都,向家人和朋友报告大好消息。不久,《四川日报》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为题,报道了我自学考入北大西语系,并获得总分第一名成绩的事。那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荣耀,而是对我们那一代人在艰难困苦中追求知识的肯定。三十年前恢复高考,可以说是中国走向改革开放最为关键的一步。文革十年的封闭和严重内耗,不仅在国力上,而且在人才上,都使中国处于枯竭的穷境。要扭转那种艰难的局面,在百废待兴的时刻,首先恢复中断的教育,重新注重人才培养,实在是刻不容缓之举。文革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无论是七七级的大学生还是七八级进校的第一届研究生,大多是优秀的人才,这已经成为社会上一种普遍的共识。在各个领域里,他们当中许多人现在都担当重任,成为他们各自专业的带头人。现在回想起来,三十年前那场竞争和考试,的确值得我们认真领会其划时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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