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且当一部《论语》看

作者:林 谷




  有一次,我去天津大理道看望李霁野先生(1904-1997),在闲聊当中又自然谈起鲁迅来。我说,鲁迅去世后,他的亲友、学生们都写了不少回忆文章,其中不乏具有一定深度的佳作,但却少了一本由最接近的人写的鲁迅谈话录。这种谈话录把鲁迅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举止,包括饮食起居、喜怒哀乐,甚至一些生活琐事如实记录下来,这对深入认知和研究鲁迅的思想、性格与为人都大有用处。李先生对此也有同感,他说,其实许广平最有条件做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做,是很可惜的。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鲁迅那里得不到的,在胡适那里却得到了,这就是台湾学人胡颂平先生编写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作者以朴实可信的文笔,把一个现代圣人的形象活灵灵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读来亲切感人得很。《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台湾出版,大陆版则是1993年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一次印刷五千本。但很遗憾,这样一本好书却很长时间没有再版,一直等到2006年10月,才由新星出版社重新出版,而且近年来一些文摘报刊,如《作家文摘》、《读书文摘》也在纷纷转载这本好书的篇章,可见胡适在我国读书界经久不衰的地位。
  胡颂平曾是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时期的学生,对胡适的思想、学问和人品一向非常敬仰。1958年4月,胡适从美返台就任中央研究院长,充当胡适秘书和助手的,正是这位已有五十多岁的老学生胡颂平。这真是一次“天赐良缘”,正是有了这次师生契合的机会,才有了胡颂平后来的两部传世之作,一部是研究胡适不可不读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另一部就是《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了。当时“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设在南港,胡颂平家住台北。他每天下班回家就想胡适白天讲的那些话,觉得非常有趣,而且也很重要,如任其随同时光消失,实在可惜。这时他想起马相伯先生(1840-1939,中国教育家)九十九岁生日时,胡适对新闻记者讲的一番话。胡适说:“马相伯是我们的‘国之瑰宝’,他的一言一行,应该有一个人在他身旁随时随地把它们记下来。”胡颂平从胡适这段话豁然有悟,于是下决心从1958年12月恢复中断了二十年的日记,开始逐日记录胡适先生的日常言行,从1958年12月5日起,一直记到1962年2月24日胡适逝世那一天。
  胡适是现代中国文化思想史上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他的道德品性更受到海内外人士的衷心赞扬,被尊称为“圣人”和“人伦楷模”。徐志摩在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中就有“胡圣潘仙”一语(潘光旦只有一条腿,可跻身八仙)。苏雪林则说:“胡先生的温良恭俭让及其休休有容的气度,尼山(即孔子)之后一人而已。”我读《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就觉得这本书如同记录孔子言任的《论语》一样,记述的是二十世纪一位新孔子的珍言和德行。因此,我是把《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以下简称《谈话录》)当作一部新《论语》来看的,而且也像司马迁到鲁地瞻仰孔子遗迹后发出的感慨那样,也对这位新孔子油然产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感觉。
  胡适是个有很高德性的人,特别是在做人这个人生根本问题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胡适去世后,他的朋友和学生在缅怀他的文章中对他的为人之德无不赞颂备至,有些无私助人、不求闻报的故事更是感人至深。林语堂在一篇回忆文章(《我最难忘的人物——胡适博士》)中就讲到他亲身体验的一件事:1920年林语堂获得官费到美国哈佛大学作研究生,不料到了美国,官费却迟迟未能汇来,使他顿时陷入困境。他便立即打电报向国内告急,结果很快收到两千美元,使林语堂得以顺利完成学业。林语堂回北平后就向北大校长蒋梦麟先生面谢汇款事。蒋先生诧异地问:“什么两千块钱?”原来解救他摆脱困难的是胡适(当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那笔在当时近乎天文数字的钱是胡适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而且从不向人提及。
  或许有人要问:胡适为什么待人这么好,他究竟图的什么?是什么思想促成他这么做的?有一次胡适与胡颂平的对话可以为我们解答这个问题。胡颂平对胡适说:“我读《论语》,在先生身上得到了印证。”胡适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平平淡淡地说:“大概是多读《论语》的缘故吧。”过去有些保守派学者往往攻击胡适“数典忘祖”,背叛中国传统文化,这真是天大的误解和冤枉。胡适虽然是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挂帅人物,但他从来没有对祖国传统文化全盘否定过。他整理国故,其实是一种去伪存真、淘汰糟粕的工作,对祖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一点也没有舍弃过,抛弃的只是那些妨碍中国进步的东西。他所说的“全盘西化”,实质上是“充分西化”之意,这一点他曾详细解释过。在如何做人这样一件大事上,他终身奉行的也一直是中国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其核心内容就是孔子提出的人生最高理想——“仁”。“仁”的观念包涵很广,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胡适的人格魅力主要来源于此(当然也不排除西方人文主义对他的影响)。
  孔子的“仁”,是一种很高境界的爱,它主要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是要帮助所有的人成为有德、有智、有才的人。作为孔子思想的继承者,胡适也是这样做的。他不仅慷慨解囊从经济上帮助别人,更多的是随时随地从思想教育上帮助人,他希望所有的人(尤其是青年)都能成为有思想、有知识、有才干的人,来共同建设一个科学、民主、富强的国家。在《谈话录》里,这方面的内容颇多,如1961年4月21、26两日所记的一件事就很能说明问题。21日这一天胡适在报上看到一家戏院正在上演一部电影《雄才怪杰》,他就向胡颂平推荐说,这部电影很值得让孩子们看一看。胡适接着介绍了这部电影是讲在美国发生的一件轰动全世界的案子。三十五年前,美国田纳西州还认为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不符《圣经》教义,不许学校教生物进化论。当时有个中学教员叫史东生的,认为这种做法是反科学的,他决定以身试法,以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故意在中学里讲人是由人猿演进来的,又授意学生的家长来检举他,这样他就可以走上审判台来揭露那些保守势力的错误了。这件案子在当时影响很大,很快引起世界各地公众的义愤。4月26日,胡适又问胡颂平:“你的孩子都看过《雄才怪杰》的电影吗?”胡适还告诉颂平,这个故事中有位新闻记者叫曼铿(H.L.Mencke),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说他在美国读书时,曼铿正在办《太阳报》,后来又办了一种叫《水星》的杂志,对美国的种种现象进行批判,报纸一出来很快就卖光了。史东生被控的案子发生后,《太阳报》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费用,即使将来败诉后被罚款的话,也由《太阳报》来负担,胡适强调说:“曼铿是这件案子中一个重要人物,不知道你们的孩子注意到没有?”胡适为什么这样不厌其烦地向人推荐这部电影呢?这是因为:一、胡适一贯重视西方进步文明,并不遗余力地进行宣传;二、胡适一贯坚持对旧观念和保守势力的批判,他不仅自己做,也鼓励别人这样做;三、胡适热情赞扬曼铿见义勇为的斗争精神,他希望人们及他们的下一代也能发扬这种支持正义、勇于斗争的精神。
  孔子讲“仁”的含意除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外,还讲到“仁”的另一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流传至今,已成了家喻户晓的老生常谈,但真正做起来可不那么容易。胡适对人的体贴入微随时可见。1961年2月25日晚7点半,胡适心脏病复发,脉搏每分钟一百四十跳,呼吸困难,冷汗如雨,马上送医院急救。2月26日记:清晨四时以后脉搏降到八十八跳,渐渐恢复正常。八点半,颂平进入病房,先生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笑着说:“昨夜可能要出大乱子,把你们吓坏了吗?惊动了大家,我心里不安。”颂平连忙请他不要说话。他又说:“我对心脏是有经验的,我自己会知道,你们不要怕。”胡适就是这样的人,自己病得那么厉害,却不忘安慰别人。因为他待人一向温和有礼,自然也会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回报。1961年12月24日所记胡适在医院里过圣诞节的情况让人备感人间温暖:今天阴历11月17日,是先生的阴历生日,又是圣诞节,先生穿上前些时钱诗亮等十二人合送的织绵晨衣,坐在床上看报。胡颂平到了房间,就向先生祝贺。先生拱起双手回拜,慈祥而又愉快。这时房内圣诞树上的彩色小电灯明亮闪烁,映着各种装饰品,特别热闹。先生说:“这大概因为我是个heathen(即不信教者)的缘故,曾护士长们几个人把它装得特别漂亮。”我每次读到这里,内心就会久久不能平静,一个有着伟大灵魂,为中国的进步和人类幸福而殚精竭虑的好人,离开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早,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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