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从名山之约到雪耻之盟

作者:张晶萍




  1892年,新科进士叶德辉在做了几个月的吏部主事之后,告假回到了长沙。风尘尚未洗尽,行装尚未整理,湘中名儒王先谦便登门拜访。交谈中,王先谦盛称叶德辉的科考答卷“典重高华,有雍乾作家风范”;又询问叶德辉平日所读何书、所治何学,殷切关怀,溢于言表。当得知叶德辉准备请长假养亲、不再出仕之时,王先谦竟频频点头,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是也。吾在江苏学政任内,成《皇清经解续编》千余卷,因是感触吾湘经学之陋,未免见笑外人。当编辑时,仅得船山诸书及魏默深《书》《诗》古微二种,犹未纯粹,乃以曾文正读书日记析其读经笔记,杂凑一家,而生存人如胡元仪、胡元玉所著书亦录入,盖不得已也。归田后,遂以提倡经学为己任。如阁下年国富强,任择一经为之,必远出前人上。吾观阁下会闱三艺,知必深于经学矣。今日同居一城,吾有书必就商,名山之约定于今日。
  
  三十年后,当初度甲子的叶德辉回首前半生、提笔写下《郋园六十自叙》之时,虽然他“数十年轰轰烈烈”、可圈可点的“英雄业绩”实在繁多,他依然用浓墨重彩描述了王、叶结识的那一幕,并感慨道:“公叠秉文衡,东南名宿尽出于公门下,何图于余?诱掖奖励如此。回思此三十年著作等身,皆出公提撕之力,又实平生第二知己也。”叶德辉将自己一生的学术成就都归功于王先谦的激励,显示出他难得的谦逊。但亦可见此事对于叶德辉的影响之大。
  这个故事宣之于叶德辉之口,在叶氏弟子中间广泛流传。如杨树达在为《郋园全书》作序时,就曾提到,王先谦谷虚成德,“见先生会试闱作,击节叹赏,忘其年辈,投谒先施。谓往者视学江南,续仪征阮氏经编。江皖耆彦,学术纷纶;湘士卑卑,怀惭抗手;今得吾子,湘学其有幸乎!”叶德辉的儿子叶启慕、叶启倬甚至将叶德辉的告假家居也说成是应王先谦名山之约的结果,在为叶氏弟子刘肇隅所作的《郋园四部书叙录》作序时也说:“光绪中叶,长沙王葵园祭酒先谦编刊《续皇清经解》一书,乡先生惟船山著述诸书得以列入。尝谓先君子曰:‘吾今而知湘省无通经之人,不得已,聊以船山备数。子年少有才,似宜涵泳经籍,用功撰述,一洗前此之陋。予望之矣。’是以先君子通籍未久,即养亲家居,南北涉游,购书十数万卷,寝馈于中,无间寒暑。”这当然是过度诠释了。综观各种版本的王、叶名山之约的故事,细节或有所出入,但大意并无二致,无非说明两点:王先谦深感湖湘经学之陋;王先谦与叶德辉订“名山之约”,乃是为了湘学的振兴、湘学的名誉。在这种叙事之下,叶德辉一生的学术研究并非仅仅出于一己之好,而是承载了振兴湘学的历史使命。
  作为故事的另一方,王先谦对此却无片言只语的记载。叶德辉一生以“半吴半楚”之人自居,对于湘学正宗缺乏乡人常有的敬意与认同感;个性狂傲,目无余子,非讥长者,轻慢前贤,是他一贯的风格。这使人们有理由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怀疑叶德辉借此在贬损湘学的同时抬高自己。不过,以王先谦与湘中学者阎镇珩的争论来衡量,王先谦的确有“恐见笑于外人”的心理。
  王先谦致仕前,或任编修,或主科考,或充学政,形成了以学术之盛衰为君子之责的理念。他先后编《东华录》、《续古文辞类纂》等,在江苏学政任内编刻《续皇清经解》,继阮元之后又一次集清代经学之大成。作为学者型官僚,王先谦的桑梓之情落实到表彰乡邦文献上,落实到对于湘学的张大上。然而,这种张大湘学不是一般的溢美,而是建立在反思意识的基础之上。由于多次充任考官,到过浙江、江西、云南等地,王先谦对各地学风之不同深有体会,无形中会将之与湖南学风进行比较,并因此有了“全国视野”。换言之,王先谦是站在全国学术的高度来审视湘学的长处与不足,绝不以“四塞之国,风气独特”自我遮蔽。而在“导源于吴皖、流衍于全国”的经学主流——汉学的标准衡量下,向来奉理学为正宗、以致用为宗旨的湘学显然处于劣势之中。王先谦念经术之不明、望乡人之奋励,也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
  王先谦的这番苦心,并不为湘人所理解。当汉学渐渐在湖湘大地传播开来之时,笃守程朱理学的阎镇珩深以为忧,起而抵制。他认为:时至今日,士人奔走津要,不顾礼义廉耻,都是汉学“以名相高,以利相诱”的结果。王先谦反问道:那些从事考据的汉学家们,终日钻研,头也昏了,眼也花了,求的是能有一部著作传世,哪里还有时间去奔走权要?奔走权要的人又怎么肯终日手持一卷汉学书?乾嘉学者于经籍传统,考订发挥,“其实事求是,使古籍暗而复明,微言绝而复续,有裨学术甚巨,如江河之不废也”。考据之学,本需长期沉潜,自甘寂寞,才能有所成就,非浅尝辄止者所能成功。倘若说汉学有流弊,穿凿破碎者不免有之;倘若说汉学之兴会成为世道人心之忧,则纯属无稽之谈。王先谦还特意拈出一段掌故以为警诫:“孙芝房先生以粤寇之乱归狱汉学,大为士林姗笑。良由于考据一道未加讲求,致兹巨失,故曾文正起而亟正之。”
  孙鼎臣(字芝房)之言是湘中汉学批判思潮的集中体现。湖南向有“理学之邦”之称,本不以考据为能。乾嘉之时,汉学风靡大江南北,湖湘学子依然谨守先贤传统,崇奉理学。嘉道以后,清朝由盛转衰,学术界兴起了一股反思汉学流弊的思潮。湖南经世派以提倡实学崛起于一时,对于汉学的批判尤其尖锐。不过,湘人对汉学的批判更多的是一种道德谴责,而较少学理的分析,所论难免偏颇。孙鼎臣甚至说:太平天国之乱,都是汉学惹的祸。此论一出,“大为士林姗笑”。谁都知道,太平天国的首领洪秀全是读了西教之书,才主张天父、天兄之说,才要以西教伦理去摧毁孔孟伦理,他哪里知道什么考据?将太平天国的兴起归结于汉学,说明湖南人并不明白汉学究竟为何物。汉宋之争这类学术问题,岂是仅靠道德谴责所能裁决的?连理学名臣曾国藩也不得不出来纠正孙氏的过激之论,说:“近者汉学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致粤贼之乱则少过矣。”曾国藩强调:汉学之名可以不立,但汉学之门径不可不知。他本人的治学倾向也由早年的一宗宋儒转化为汉宋兼容。
  学术思潮的发展往往充满着悖论。近代以来的湘人本是以汉学的批判者出场的,而在汉宋之争过程中暴露出来的偏激与对汉学的无知,尤其是“为士林所笑”,又刺激着湘人去了解汉学;一旦评价标准由理学转移到汉学层面,则湘学在汉学领域的不足立刻显现。反思湘学之不足,成为部分湘人的自觉意识。比如郭嵩焘就是其中的一位。郭嵩焘在近代史上不仅以倡导洋务、思想开明著称,同时他还是一位著述丰富、成就显著的学者;著有《礼记质疑》、《中庸章句质疑》、《大学章句质疑》、《毛诗余义》、《校订朱子家礼》等,于经学寝馈极深,无愧于专门名家。作为一位学者,郭嵩焘对于湘学的不足有较为清醒的认识,曾说:“乾嘉之际,经师辈出,风动天下,而湖以南黯然无知郑、许《说文》之学者。”言外之意,湘学固然以经世致用为传统,但不知郑、许《说文》之学,毕竟是一种缺陷。王先谦由于自己的经历,特别是在编《续皇清经解》时表彰乡邦文献的挫折,对于湖湘经学之陋更有切身体会。王先谦归田之后,同郭嵩焘过从甚密,谈文论学,时时以世道人心为念。郭嵩焘每以湖南人文不盛为忧(这是郭嵩焘晚年日记的一个主题),王先谦则以湖南经学不兴为憾。提升湘学在全国的地位,成为他们一致的心愿。
  也正因为如此,当阎镇珩指责汉学破坏道德人心之时,王先谦旧话重提,劝告他先去了解汉学家的工作,以免贻笑大方。王先谦还说:不能通古,又怎能达今?在王先谦的劝说下,阎镇珩放弃了对考据之学的偏见,并在考古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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