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通过摄像镜头到女人阴道的路

作者:卫撄宁




  若不是李安去拍《色·戒》,大约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张爱玲这部短篇小说。文学作品如今要靠名导演的提携才能进入公众视野,作者九泉之下,想必也是有几分悲哀的。
  故事并没有多少出奇的地方,走的是张爱玲小说的老路子,无非是一个女人怎样爱上一个男人,那男人又如何的不堪,对女人只知玩弄和利用。张爱玲的女主角们通常选择不外两样,要么认清了男人,一刀两断,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要么沉溺于情爱不能自拔,什么都赔了进去,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色·戒》的女主角王佳芝最后赔上的,是性命,这故事就不免多了几分残酷。而男主角易先生竟然是个汉奸特务头子,从王佳芝手里捡了一条命之后即枪杀了她——倒不如何令人吃惊,张爱玲笔下的男人,从来如此凉薄。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着张爱玲的这句道尽人间悲凉的名言,只觉五味杂陈。她一定是有感而发的。任谁爱上了一个汉奸,又遭始乱终弃,恐怕也只有对人道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来结束。有一点不甘心,也有一点想要辩解,于是有这篇《色·戒》,好在这些心思,人家也读得懂,李安就说了:“我觉得好像是她的自传,就是她对爱情的牵情之作,这是很明显的。”不过李安毕竟是男人,而是男人就要为男人辩护,于是在他的电影里,易先生从“无毒不丈夫”的冷酷特务头子,变成了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王佳芝死后还为之哀伤,甚至泪盈于睫。
  张爱玲的小说里,易先生在王佳芝死后却压根儿没有这般“人性”的表现,一切全然出于利益的考虑。“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感情是有的,不过不是被感动,而是男人知道有个女人不顾一切爱上自己之后的志得意满:“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他为自己辜负了王佳芝的爱辩护: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难道她爱他,是因为他果断地要了她的命?王佳芝当然不会这样想,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这个她以为真爱她的男人会要了她的命。易先生从珠宝店逃走后,她跟着出来,怕的只是那些曾经是她同谋的人,不会放过她。“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最后她面对枪口是什么心情?张爱玲已经不忍去写。易先生也知道自己的逻辑很牵强,不得不承认:“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这个念头并不让他有一丝难过,因为“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只因她爱了他,他便可做她的主人,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他已占有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命,这才是完满——所以没什么遗憾的,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李安大约是认为,如果易先生是一个情感丰富的男人,便更能为观众所接受,连带张爱玲之爱上胡兰成也更能为世人所理解。可是既然《色·戒》是张爱玲在看了胡兰成厚颜无耻的传记之后深受刺激,才拿出来发表的,那么显然,虽然张爱玲为自己辩护是一定的,为胡兰成辩护却未必。世上有一些爱情是荒谬的,然而它就是发生了。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这爱情是有理由的,并不荒谬?
  张爱玲也许只是想写一段荒谬的爱情来解释,她那段荒谬的爱情是怎么发生的。爱情中虽然有两个人,可是归根到底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想要什么样的爱情,才会把什么样的感情当做爱。珠宝店里,王佳芝把易先生灯影下的表情看作“温柔怜惜”的神气,她以为那是爱的表情。“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多么可悲的误会啊,因为一点轻松惬意的气氛,一点光影下的错觉!可是爱情发生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只是那一刻的心动。是否当初张爱玲也是将胡兰成脸上的表情理解为“温柔怜惜”的神气,而爱上了他?不得而知,但胡兰成说,他初见张爱玲时,只觉她什么也不懂……也许他也曾像个父亲一样温柔怜惜地,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着她?那个从来不曾有过父亲怜爱的可怜女子。在他,未必是真心实意地爱,多半是哄女人的惯技,张爱玲不是写了,“赔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然而在她,这一点温柔怜惜,就是生活维系下去的全部意义。
  爱情发生了,只因为一个女人对男人表情那一瞬间的误解。爱情就是这么荒谬,然而因为荒谬,所以存在,所以真实。那些需要理由来证明的爱情,我们知道,大多并不真实。
  李安想要证实王佳芝的爱情是有理由的,建立在她和易先生深刻的性爱之上,于是把《色·戒》拍成了一部三级片。可是张爱玲怎么说?“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李安把这句话变成电影中易先生对王佳芝花样百出的强奸。梁朝伟提着汤唯的头往墙上撞,李安说:“一个坏蛋、一个汉奸也会有他天真、纯情的时刻,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要在这个里面表现出来。”希特勒在襁褓之中时,想必也曾经是一个可爱的宝宝。只是不知李安打算怎么去拍希特勒的人性?
  性对王佳芝来说,根本不是通向爱的道路。“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是张爱玲借辜鸿铭之口说的,这老色鬼替中国人多妻辩护:“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几只茶壶一只茶杯的?”胡兰成说自己有许多女友,狎妓游玩,张爱玲都不嫉妒——这汉奸文人,风流才子,竟然真有李安说的那般天真,以为能写出《金锁记》的女人不晓得嫉妒。不得不佩服李安,不过这恐怕不是他眼光独到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是男人,男人自有男人的天真。例如,相信“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是张爱玲自述,是王佳芝的真实写照。说这句话的是男人,把这句话当真谛的也是男人,只有男人会天真地相信,女人真的可以通过性来征服。
  李安的《色·戒》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的性爱烙印,足以最根本地改变这女人的自我,甚至为了男人而牺牲自己。女性不是通过对性爱自由的主张站到了和男性平等的地位上,而是作为男性通过性爱生成的受造物被彻底地贬低了。在这个故事里,阳具崇拜的意识披着“人性”的外衣,达到了大道若隐、大音希声的境界。每个中国男人都会渴望王佳芝这样成就他男人梦想的女人,而这梦想自五四以来,随着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而日益不可得,所以张爱玲才嘲讽易先生,说他“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从这个意义上说,《色·戒》表达的“人性”,是男权主义者的“劣—根—性”,因为男人有了孽根,而生出的臆想、妄想、狂想——孽障之性。
  然而这不是张爱玲的《色·戒》。这是李安,一个传统中国男人的《色·戒》。张爱玲在世时早已料到,后人恐怕会对《色·戒》做“因性生爱”的理解,于是在《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中特地解释了最容易让人误会的那句话,王佳芝“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龙应台、李安就把这段当作是王佳芝和易先生陷入狂热性爱不能自拔的标志,好像张爱玲的解释从来不存在。“王佳芝的动摇,还有个原因。第一次企图行刺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是为了乔装已婚妇女,失身于同伙的一个同学。对于她失去童贞的事,这些同学的态度相当恶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这样——连她比较最有好感的邝裕民都未能免俗,让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甚至于疑心她是上了当,有苦说不出,有点心理变态。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饰店里一时动心,铸成大错。……她‘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下,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是说‘因为没白牺牲了童贞’,极其明显”。目的自然是刺杀了易先生之后,她便是忍辱负重的巾帼英雄,人格重塑成功,一切付出都有了回报。“热水澡”哪里是在说王佳芝享受和易先生的偷情?然而就这么极其明显,大导演李安还是看不到,或许也是不愿意看到。李安多少有点知道他拍的和张爱玲写的不是一回事:“我没有像张爱玲那么恨胡兰成,我觉得他品德确实不好,但没有张爱玲的切肤之痛,恨到把他写得一点人性都没有,这个我也不相信。……我相信张爱玲恨胡兰成恨到死,但我不相信她对他没有一点情愫。”他最后承认:“我不是张爱玲的翻译,我只是接收她的小说来表现我对人性的认识,对世界的了解。”大约预料到批评不会少,早一点光棍的好,到底是出来混的。
  然而他为什么又说,“表面上汤唯在演王佳芝,实际上我让她演的是张爱玲”?既然他已经淡化了张爱玲的恨,美化了汉奸的人性,和那个张爱玲痛恨的“下作”名学者辜鸿铭统一阵线,拍了一部宣扬性能够统治女人的电影?他还知道“张爱玲用虎和伥来比喻男女关系,我觉得这是有欠缺的”。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这不是张爱玲或王佳芝,这仅仅是易先生的比喻!张爱玲写到易先生时,用的总是反讽的语气,和写王佳芝的迷茫惆怅全然不同,张爱玲说她从不低估读者的智商,但显然她太乐观了一点。易先生对男女关系的理解,是如此的令人毛骨悚然,而这正是张爱玲想要达到的效果。王佳芝眼中的“温柔怜惜”,却只是易先生心中的“最终极的占有”,“虎与伥的关系”。女人和男人,张爱玲和胡兰成辈,对爱情、对男女关系的理解,就是如此南辕北辙,立场迥异。还有什么比这更尖锐的对立?借用李安最喜欢用的“人性”这个词来说就是,王佳芝和易先生,体现了人性和毫无人性的剧烈冲突。
  窃以为张爱玲对男女关系的这种理解,远比李安那种甜腻腻的粉饰太平——“人性无所不在”——更为深刻,也更为真实。《色·戒》里,张爱玲写出了胡兰成对她的感情、她的爱、她的人性的强奸。而李安通过他似是而非的《色·戒》,对张爱玲进行了一次精神上的强奸。
  李安的《色·戒》之后,那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已经被李安改成“到女人阴道的路通过摄像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