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从霓虹关到斯德哥尔摩

作者:蒋 蓝




  读《黄裳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2版),书末有《芥川的话》一篇,讲述芥川龙之介观看梅兰芳主演京剧《霓虹关》的感想。黄裳说芥川此文出自《侏儒的话》一章,我手头恰好有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芥川散文集《侏儒的话》,实出自《批评学——致佐佐木茂索君》一章。芥川的文章很短,却大有深意。
  戏剧有所本,是根据长篇评书《兴唐传》(据清乾隆年间话本小说《说唐》改编,又名《大隋唐》)而来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京评书艺人品正三在家传《隋唐》的基础上,觅得双厚坪《隋唐》的书道儿,熔煮一炉,在北京书坛上颇有代表性。陈荫荣得其师品正三所传此书,再予加工,详细讲述了《隋唐》全本,经人整理得一百四十万字,取名《兴唐传》,于1984年由中国曲艺出版社出版。隋唐英雄——程咬金、秦琼、罗成、裴元庆、杨林、单雄信、李元霸、王伯当等等,每人的形象都鲜明而挺立。尤其是程咬金,虽然也被塑造成一个莽夫,但是他又不同于杀性十足的李逵,他粗中有细,宛如清泉泻石,堪称《兴唐传》里塑造得十分完美的英雄。但是贾家楼聚义时排名第六的王伯当呢?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说唐》中,王伯当具有“一踩几头翘”的机滑,兼有神射绝技,属于瓦岗寨一员不可或缺的勇将,最后跟李密叛唐,被万箭穿心,应了“马上摔死英雄汉,河中淹死会水人”的惯例。但在评书中,王伯当被赋予了过多的粉墨,面目十分模糊。没有什么神箭,王伯当只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号称“拼命勇三郎”。王伯当超越武功的神来之笔,是霓虹关收妻一役。陈荫荣的《兴唐传》和单田芳的《隋唐演义》对这一伦理矛盾处理得大不相同。《兴唐传》中霓虹关的女将是新文礼的妹妹新月娥,向王伯当求亲。其间,新文礼夫妇自刎身亡。王伯当觉得新月娥是以一己之私而忘了手足亲情,狠毒妇人心,因此在取关时,新月娥为了爱情,飞奔上马连武器都没带就开城门去迎接他的单方情人,可是王伯当一枪就将新月娥刺于马下,展现了铁血英雄的血性一面。但在《隋唐演义》里,女将的名字改成了东方玉梅,成为新文礼的妻子。因为新文礼为人残忍,平时总是虐待东方氏,所以新文礼战死后,东方夫人报仇之心并不太重。经程咬金撮合,王伯当娶东方氏,最终以大团圆而告终。
  但戏剧里的求爱与求欢,就复杂多了。“虹霓”原作“红泥”,清抄本有《黄土关》,东方氏名赛金,为东方煌之妹。东方氏美艳逼人,她蛮靴窄袖,枪马绝伦,誓欲为夫报仇,血刃王伯党,以泄此恨。始与瓦岗诸将遇战,不数合瓦岗将皆败北而退,继而见王伯当至,其部下偏裨牙卒,无不咬牙切齿,格外奋勇,以助夫人威。咸以为夫人此际,一见仇人之面,“夫人甫启齿问罪,即一阵眼花缭乱,手震颜沩頳,娇躯险些从马上坠下,继而复四目向观:我这里觑个出神,他那里也瞧个饱,按兵不动,弄得两下里的兵丁都惊诧不定,并且惊诧了一阵,也都个个看呆”。东方氏的凛冽杀气立刻化为一见钟情,表示只要对方愿意投降,就以身相许,并把虹霓关拱手交给瓦岗寨。这是一个爱情高于一切的选择。洞房花烛夜的那晚,东方氏的前夫显灵,大红的喜帐变成了哀悼的白幕。但经过东方氏一番奇怪而坚贞的言辞,阴魂退却,东方氏与王伯当于烛影摇红中飘飘欲仙。据说,剧情引人之处,是在于东方氏勇于冲破礼教的行为。问题是,如此爱上杀夫仇敌的极端女权的美满爱情,体现了怎样的人性呢?
  芥川龙之介回避了这个人性之问,而着迷于“不是男人猎获了女人,而是女人猎获了男人”的中国道德谱系,并例举出了除《霓虹关》以外的《董家山》、《辕门斩子》、《双锁山》、《马上缘》等等,烈女们对自己婚姻的“霸王硬上弓”,也展现了巾帼伦理的另一面。对此,芥川没有下任何结论,他只是引了一句胡适对他讲的话:“除了《四进士》之外,我否定整个京剧的价值。”可是芥川认为:“这些京剧很有哲学,哲学家胡适面对这个价值,是否多少能够缓解他的雷霆之怒呢?”这个反问寒光一闪,立即隐没在自由主义的和煦春风里了。倒是黄裳先生直接谈出了自己的观点:“《霓虹关》触犯的封建规条是双重的,不仅表现在‘女人捉男人’上,这女人还是个身穿热孝的寡妇,她一下子就‘背叛’了亲夫,投入‘敌人’的怀抱里去了。这样的作品在过去京戏舞台上可以幸存,并能盛行,想想也是有点稀奇的。”黄裳先生此文写于1982年,二十多年来似乎并未引起人们的追问。
  东方氏没有走上潘金莲的自救之路,丈夫殒命于战事,但杀死丈夫的仇敌却亮出了更为犀利的武器:美姿容、好风仪,不但立即让复仇的血液平息,而且在平息的波涛上翻卷起爱意的涟漪。这就意味着,王伯当具有“沉默的塞壬”一般的威力——比歌声更为可怕的,是她们的沉默。如果说这一切变化都可以在传统人性里找到解释,那么,当亡夫显灵破坏婚庆场面时,容光焕发的东方氏那一番奇怪而坚贞的言辞,却是最大的亮点。据说,解放后,此戏多不演《洞房》一场。因为在逻辑上实在找不到自洽的办法。
  这个逻辑如果有的话,就是所谓的爱情。问题是,东方氏的一见钟情,就必定能产生了爱情吗?王伯当乃手下败将,顺其虎须,保全小命,但老天还追加了一个金元宝,获得了女人的满腔痴情,并为组织上夺得了久攻不破的霓虹关。一场身体革命的戏剧,就这样热烈上演了。
  如果所谓的爱情至上论可以成立,证据倒是可以联想的。
  1973年8月23日,两名有前科的罪犯Olsson与Olofsson,在意图抢劫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市内最大的一家银行失败后,挟持了四位银行职员,在与警方僵持一百三十个小时之后,以歹徒放弃而结束。几个月后,四名遭受挟持的银行职员,仍然对绑匪显露出连绵的怜悯,他们拒绝在法院指控绑匪,甚至还为他们筹措法律辩护的资金,他们都表明并不痛恨歹徒,并表达他们对歹徒非但没有伤害他们却对他们照顾的感激,并对警察采取敌对态度。人质中一名女职员Christian竟然还爱上劫匪Olsson,并与他在服刑期间订婚。心理学者想要了解这份感情的成分,是否是一种普遍的心理机制。后来的研究显示,这起研究学者称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事件,令人惊讶的普遍。见诸于各种不同的经验中,从集中营的囚犯、战俘、受虐妇女与乱伦的受害者,都可能发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经验。
  学者指出,以人质为例,如果符合下列条件,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斯德哥尔摩情结”——
  1.是要你切实感觉到生命受到威胁,让你感觉到,至于是不是要发生不一定。然后相信这个施暴的人随时会这么做,是毫不犹豫。
  2.这个施暴的人一定会给你施以小恩小惠,是最关键的条件。如在你各种绝望的情况下给你水喝。
  3.除了他给所控制的信息和思想,任何其他信息都不让你得到,完全隔离了。
  4.让你感到无路可逃。
  但是,作为东方氏人质的王伯当,彻底颠覆了这个纸上算式。他才是真正的胜券在握者,他的大本营——瓦岗寨却并未受到劫持人质者的任何要挟。反过来看,东方氏无疑已经成为了情欲的人质,她依次交出了复仇之火、身体、情欲和地盘,并成功抵挡住了亡夫阴魂的威胁;王伯当虚拟出来的强硬,一点一滴(绝对不能一口应允)地松软,处于对方思想工作的不懈蚕食,并在女方一步一步交出所有底牌后,昔日的英雄铁血,终于以联姻的名义而土崩瓦解。无情未必真豪杰,在这一强弱联合的组合当中,强者东方氏是以弱者的袅娜身影进入历史叙事的,败者王伯当却昂首挺胸地步入了色、智、勇三位一体的殿堂,成为男人们的样板工程。
  这就意味着,传统男权文化哺育出来的情(性)妄想,偏偏要加诸于貌美如花的女性,让她背负起简直不堪负载的道德重量,来匡扶男权秩序的建筑大梁,使得庙堂中人以及大量的观众,获得了空前的新伦理快感。这样的心态,在《聊斋志异》里同样大量存在,那些自荐枕席、出钱置地、委曲求全、亲自洒扫、不图回报、只求真情交流的狐媚女子,不但成为小男人们仇恨社会、图谋不轨的安抚剂,而且也让他们的形而下之欲得到了合理排泄。这样的男权版神话,以女性樱桃之口娓娓道来,既获得了更广大人民的首肯,又暗合了男权情欲逻辑,更推卸掉了不是自己喊出“万‘善’淫为首”的责任。然后,他们对着孔庙,隔着衮衮华服打了一串响屁……
  把《霓虹关》的主角与“斯德哥尔摩情结”比较一番,还可以发现,西方人忒老实,只知道就事论事,全不如浸在传统文化里的文化人,可以让女人铁肩担道义,委以重任,去实现自己的宏伟理想。这种虚构出来的感情交易,无以名之,姑且叫“男权文化的意淫情结”,实为国粹之主力军。
  我写此文,丝毫没有鄙视梅兰芳先生的意思。早年,鲁迅先生话中带刺地说:“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1934年11月,鲁迅化名“张沛”在《中华时报·动向》上又发表了《略论梅兰芳及其他》。文章说,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为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他们的手,这东西就跟着他们灭亡……在鲁迅此文写作前后,《虹霓关》上演率较高,以至于次年梅赴苏联演出,爱森斯坦邀请他拍摄一段有声电影,选定就是《虹霓关》里东方氏和王伯党对枪那一场。从这些情况分析起来,鲁迅、胡适反感京剧,似乎也可以从《霓虹关》之类题材里联想出一些缘由。
  黄裳先生以为:“指导着《霓虹关》里东方氏行动的思想,就决不是当时居于统治地位的封建道德,而是当时的一种‘异端’。”黄先生真是老先生啊,当真是异端么?异端就是危险思想。再看看芥川是怎么说的:“所谓危险思想,就是把常识付诸实践的思想。”真是妙哉。想当年,诗人布罗茨基以带血的流亡之路,为我们勾勒出了“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的天堑小道,再看看近年中国作家们急吼吼地进军斯德哥尔摩的踉跄步伐吧,也许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把自己整容成三位一体的王伯当,就不愁前路无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