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方言存废:一场未竟之辩

作者:毛 翰




  我说,鼓吹保护方言的人们有一个不自觉的迷信,那就是,现存的语言文化格局就是最好的,是不应该更改的,任何更改,任何流变,都会让他们感伤和难以接受。可是,让我们想一想,如果秦始皇在当年统一中国文字的时候就已经统一了中国的方言,如果人类真的起源于非洲,人类从一开始就操着一种共同的语言,散播亚、欧、美、澳各地及非洲原产地的全人类至今还操着同一种语言、方言,我们会不会觉得那竟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呢?全中国、全世界人民通用一种语言真的会让我们感到单调,我们真的向往那“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的缤纷驳杂和关山险阻万千重吗?
  
  在古代,由于交通工具的原始,或者安步当车,人们的活动半径很小,人们生活在各自的方言圈里,并不感到多少不便。而今天,天上地下的交通、通讯网络已大大拓展了人们的生存空间,方言的画地为牢的负面价值,已经非常明显。譬如,今晚的辩论赛上,声称要保护闽南方言的四位辩手,除了开头用闽南话朗诵一首乡愁诗,以制造噱头,自始至终却一直在用普通话进行辩论,既然闽南话多么多么有文化,那为什么不用闽南话来论战呢?原因很简单,如果用闽南话,在场的来自国内外的绝大部分同学就完全听不懂,评委老师也大多听不懂。用没文化的普通话,为有文化的闽南话辩护,义正词严之余,总不免让人感觉有些滑稽。
  保护方言就是保护文化,这是方言保护论者经常挥舞的一面盾牌,一面金光耀眼的盾牌。其实,这盾牌材质伪劣,一戳就破。一种语言,一种方言,它的本来的价值,只在于人际交流,传递信息,交流思想情感,它的所谓文化价值,则是后起的、附属的。如果一种方言的存在已经妨碍到人际交流,那它就应该消亡,也必然消亡。如果因为有文化价值,就要千方百计地加以保护,那我们干嘛要推翻清朝呢?想一想,推翻清朝让我们损失了多少文化呀,包括辫子和跪安的文化!而我们中国的女人也不要放脚,天足有什么好的,大脚丫子,没文化,而“三寸金莲”体现着多少悠久的文化缠绵和审美情趣呀!君不见,在清代,苏州一带就流行这样一首讴歌小脚文化的《缠金莲》:“佳人房内缠金莲,才郎移步喜连连:娘子啊,你的金莲长得小,宛如冬天断笋尖。又好像五月端阳三角粽,又是香来又是甜;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还带玲珑还带尖……”试问,中国女人的大脚丫子们享用过如此美妙的赞美诗吗?咏大脚的诗倒是有一首,却是讽刺大脚的:“丫环站大堂,金莲三寸长,为何这样小?横量。”然而,脚是用来走路的,这是它的基本功能和价值,至于观赏的价值,把玩的价值,则是附加的、衍生的。如果妨碍走路,妨碍劳动和运动,妨碍身心健康,再美妙的脚文化,也只能舍弃,只能忍痛割爱。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2〕
  在辩论赛现场,徐华副院长说,今晚的辩题对正方比较有利。我说,我倒觉得对反方有利。次日,与她在电话里聊起。我说,我写《保护方言为哪般》〔3〕及答记者问时,直觉真理在手,下笔左右逢源,辩论赛上,主张保护方言的几乎所有论点,我的文章中都曾进行了反驳。例如:
  
  保护方言的一个很有蛊惑力的论法,是将方言与物种相提并论,提出方言的多样性与生物的多样性同样应该受到尊重和保护。……然而,这一比拟似是而非……生物的多样性促成了生物之间的生存竞争和整个生物圈的繁荣,方言的多样性却造成了同一语种内的歧义、混乱和交流的障碍。两种多样性的价值恰恰相反。
  
  各种方言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我们不得不选定一种方言作为民族共同语。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语音的所谓普通话,是在元明清六百年定都北京的历史中逐渐形成的,是六百年“官话”的强势地位逐渐造成的。诚然,由于胡人不时地入居塞内甚至入主中原,胡汉杂处,北方话汇入了不少胡腔胡调、胡言胡语;由于中原汉族政权和人民屡次南迁,南方话则得了古典汉语的更多真传。南方各方言区的人们对北方话的强势地位心存抵触,不服气,是可以理解的,却也是无奈的。无视北方方言占压倒优势这一现实,试图强行改变它,只能造成更大的混乱。据说民国初年,国会里广东籍议员过半,曾有定广东话为国语的议案,是孙中山以总统的威望极力劝阻才作罢的。孙先生显然是明智的,顾全大局的,也是坦荡无私的。
  
  掌握普通话的同时,掌握至少一种方言。学会普通话是为了与人交流,学会方言则是为了传承文化。这一主张听似不无道理,其实很是荒唐。方言的文化价值只是其用于人际交流的工具价值的衍生物,既然普通话已足以胜任人际交流,方言的工具价值之皮犹不存,其文化价值之毛将焉附?再说,同时掌握普通话和方言谈何容易。一个说方言的人很难同时说好普通话,反之亦然,因为二者难免“串味”。而我们每一个人从小到大,有太多的东西要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艺术、外语,还有那许多不得不学的人情世故、生存智慧和政治套话,我们还有多少精力和时间去学那作为古文化化石的方言呢?
  
  如果其他方言都消亡了,普通话一统天下,那时候,普天之下,莫非国语,率土之滨,莫非国人,我们走遍中国,犹在京畿,置身于吴疆越界、湘山赣水、闽风粤潮之中,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都不会有陌生感、异乡感,国家更为统一,同胞更为亲密,中华民族更有凝聚力,我实在想不出来那有什么不好?
  
  方言是一种异质文化,方言区对于国语区不免缺少认同感,不免具有离心力。有时候,这种离心力会相当强大和可怕。周边地区方言的存在,更是国家分裂的潜在危机。今天李登辉、陈水扁之流鼓吹台湾“独立”,其诡辩的依据之一就是讲“台语”(其实只是闽南方言)的台湾人在文化上甚至种族上不同于中国人。而历史的教训是,中国周边的若干地区,曾经的郡县或藩属,如安南,最终竟然独立了,背弃中国而去了,方言的不曾消灭——所谓语言文化的多样性的存在——就是其祸根之一。
  
  而我们思考问题,不仅要思考当下,更要思考未来,不仅要有十年规划,更要有百年千年展望。以今日电视广播等传媒的力量和人口流动的能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许多方言肯定不复存在。今天,当我看到一些热衷于方言研究和保护的人们的兢兢业业的身影,总是无端地联想到一种职务,临终关怀;或一种职业,殡仪馆里的美容师(又失敬了)。那职务、那职业的存在当然是有意义的。那意义就在于,让将逝者有尊严地逝去,让我们向遗体告别时,心情稍稍好些,在将遗体付之一炬之前,表达我们的某种歉意和哀思。
  
  注释:
  〔1〕刘桂茹:《多元·互动·整体》,原载福州《台港文学选刊》2006年第2期。
  〔2〕鲁迅:《忽然想到》,最初连载于《京报副刊》1925年4月18日、22日。
  〔3〕拙文《保护方言为哪般》,原载香港《二十一世纪》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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