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定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写过一篇关于苏青的文章,寄到上海一家读书类杂志。很快得到该杂志主编先生亲笔写的退稿函,大意是文章虽好但恕不能用,因为苏青这个人物敏感度高。我很理解主编先生的意思,却更为苏青感到戚然。
我是1980年代才读到才女张爱玲的作品,从张的散文中才知道苏青。从张的俏皮文字里,我对苏青的最初印象是这样的:一个不爱张扬、性格也温和一些、为别人考虑得很多的、普通又不普通的女子。普通,是因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赖;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的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她的恋爱,也是要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我看苏青》)。不普通,是因为一向心性极高的张爱玲还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苏青三十年代在上海与张爱玲一样凭手中一支笔而走红文坛,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找到她的作品并不容易。我从张爱玲、胡兰成的文中得知她的代表作是《结婚十年》,但完完整整读到它是在1995年,当时在长沙教育街有一个私营书店卖的书都很有特色,我是那里的常客。书店老板为我弄到了当年6月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苏青小说选》,书里收入了她的三部小说,其中就有《结婚十年》。
苏青的真名是冯允庄(1914—1982),浙江宁波人。曾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后因结婚、怀孕而中途退学。1935年,以“冯和仪”名投稿《产女》给林语堂主办的刊物《论语》,后改题为《生男与育女》发表,从此开始了创作。四十年代初因婚变而成为职业作家,以文为生。1943年,长篇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在《风雨谈》开始连载,一时被目为“大胆女作家”而毁誉纷纷。该书次年出版单行本,半年内再版九次,被视为她的代表作。到1948年底,该书已有十八版之多,苏青也名声大噪。1947年,《续结婚十年》出版。苏青还写作了大量散文小品,结集为《浣锦集》、《涛》、《饮食男女》、《逝水集》,此外还有长篇小说《歧途佳人》等。苏青还进入出版界,主办《天地》杂志,创办《小天地》杂志及四海出版社。抗战胜利后,苏青因在沦陷区写作活动作为“落水作家”被传讯。建国后留居上海,担任越剧团的专职编剧,后因被诬为“胡风分子”而被关进提篮桥一年多,她的创作生涯也就这样进入低谷。“文革”中她在劫难逃,多次受批斗。1982年病逝于清贫潦倒中,一代才女就这样在人生舞台上寂寞地谢幕。
苏青和张爱玲有许多相似处,因此我们今天回看她们的友情和相互理解,总会想到“惺惺惜惺惺”这句配她们似乎有点嫌俗了的老话。二人几乎同时走红,都是她们那个时代的奇女子——靠文字和才气赢得了一份可贵的独立生活和独立人格。但福慧不能双修又似乎是男权文化统治下女性的命运梦魇,她们在情感生活上都不如在文坛上那样幸运,她们是投入了高成本获得自己职业成就的。而苏青尤为辛苦,由于她生活的担子更重(因为她婚后生了三个孩子,离婚后有两个是跟在她身边由她一人抚养的),她不得不做许多于传统文人不屑的事,如亲自与出版社讨价还价,甚至自己背着书去卖,等等。因为保护自己的经济权利,她甚至受到同时代许多男性文人的抨击中伤。在这些中伤过她的先生们看来,苏青身为一个女人,又是一个女文人,自然应该有才气又有温情,最好是还能在男性的文人面前顺从、恭敬、惶恐。锱铢必较,不免显得犹太人气了,有失清高。可是他们很难体会一个单身女文人的过分谦让和不计得失是要有丰富的人脉或经济才撑得住的,而这两者对苏青都堪称稀缺资源。
苏张二人因着先天和后天的差异注定走的不是一条路。张爱玲对人性看得透,透到玲珑透明,丝毫不漏,所以她选择出走大陆,以后的生活虽然也有些紧张波折,但她还能始终以她既赖以为生又赖以慰心的文字生涯厮守。去国四十多年后,1995年的9月8日,张爱玲在纽约的公寓孤独地离去。苏青留在了上海,和越剧尹派创始人尹桂芳合作,为越剧团编戏,穿上了列宁装、黑布鞋。她是真心想低下姿势来的,但她没能如愿。因涉嫌“胡风案”,至亲骨肉都与她划清界限,断绝往来。据说苏青的晚景凄凉,贫病缠身,但求速死。苏青死后三年,女儿和外孙将她的骨灰带到了大洋彼岸。苏青历经挫折却还保持一种对生活的纯真,还持有一份对世俗生活的信念和向往、乃至追求,所以不走张的路。据说她临终时曾希望葬回老家,没想到造化弄人,她最终还不得不和张爱玲一样远涉重洋。不同的只是张在生前,她在身后。
张爱玲的小说也好,散文也好,字里行间总透着一种张力,也不只是惊艳,还有一种冷峻,所以读她的东西时,你往往会患失语症,就像看一个着装绮丽的女子一脸从容在水上滑过,云淡风轻地。你心中叫奇,却被镇住了,说不出话来。放下书,往往会叫你兀的生出一些自卑——怎么你只敢在心里想的、而且想到了也说不出的她就一下点得这么透?苏青的文字则不然,是那种热闹平常的人间柴米油盐,就是写夫妻吵架也是热闹的,是很具有烟火气的那种,所以读苏青的文字,你常常会不由自主进入书中的人物角色,因为那些人物的软弱、庸俗、狭隘、嫌隙和善良、希冀也是我们都有的。苏青也很聪明,但她本质是入世的,所以她想过一种平常生活,她后来没有走也在很大程度上与此有关。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许多出版社都因出版各种版本的周作人和张爱玲而赚了大量码洋,但苏青一直寂寞着。她在世的最后几年里想再看一遍自己的《结婚十年》,却因该书被视作禁书,苦索得不到。还是友人蔚明先生到处打听,找到一本花钱复印了一册送给了她。
张爱玲身前身后都一直是热热闹闹的,就连她在美国的最后那些年,也还有台湾一些报刊的记者蹲守在她住所前,想得到点有关她的新闻满足真伪张迷们,甚至有记者还去翻捡张扔的垃圾袋,想从中扒出点什么炒作。苏青则在她写作生涯本应进入辉煌的时候哑然,沉入在寂寞中。
也许,这种寂寞也合了苏青的意,她本来就是想过平常人家日子的,恰如她的文字惊艳不足,平实倒不乏。所以读过她的小说后,人们会觉得犹如看了一部反映市井人家的生活剧,有感动,记得那些细节真实的故事(如小孩长牙、出麻疹,夫妻为生活小事斗嘴、和好),却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供引用的语录或真言值得记下。苏青是你我身边的那种许许多多的妇人,她们甘心把机锋藏起,在家庭和婚姻中消磨自己,只为一家团圆,儿女平安。这样的人太多,也就失去了传奇意义,也就落得寂寞。
话是这样说了,可心里放不下。这些年来,每每看到评论张爱玲的文章,甚至还有高谈阔论胡兰成的文字也屡屡见于一些读书类专栏或刊物,就想起苏青。想起她身前身后的寂寞,从我第一次读到《结婚十年》,我就感到这种寂寞的沉重。就像今天人们说到巴黎和会只谈顾维钧,不谈陆征祥一样,造成这种无视真实的寂寞不可能是资讯短缺,只能说是乡愿。
(原载《书屋》2004.11)
|